第2章大山脚下的农家
搭乘公交车北行四十余里,在分叉口下车,再步行十余里,皮一桥的家乡山底村便在眼前了。一眼望去,光秃秃的几座大山夹着一个村落,一条河沟从村中横贯而出,砖瓦房和土坯房参杂在河沟的两岸。现在正是雨水充沛的季节,河沟早已盈满,哗哗的流水,冲刷着两岸的青石,一座已说不上年月的青石桥横跨其上。
在那流水平缓的地方,女人们正脱鞋挽袖,挥舞着雪白而又壮实的胳膊,洗刷冬天积攒下来的衣被。她们一边洗一边不知道说些什么,说一会便毫无顾忌地发出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将这幽静的山谷也激荡开了。
皮一桥推开家门的时候,父母已经下地回来了。父亲正坐在院子里用柳条编框,见皮一桥进门,只问说了一句“回来了”便继续埋头编框,再没有第二句话,更没有问高考的事情。倒是正在做饭的母亲见皮一桥进门,一下子便迎了上来,从皮一桥手中接过被褥行李,问长问短了一阵。
小妹已经放假了,不用问,从那被晒的黑黝黝的小脸蛋上就能看出来,这几天肯定已经开始跟着父母下地劳作了。农村的孩子都是这样,七八岁便要开始分担一些家务,何况小妹已经十四岁了,即便是女孩子,在农忙的时候,也是家里的半个劳力了。
尽管如此,皮一桥心里还是觉得酸酸的,城里的孩子,像小妹这个年龄,应该还在母亲怀里撒娇呢,可小妹却已经像个小大人了。
虽然已经放了暑假,但姐姐并没有从首都回来。这样的事情,对于这个家庭而言,早已经习惯了。姐姐并非不想回来,而是要利用暑假这段时间打工赚够下学期的学费。对于一个农村家庭而言,供一个大学生实在太不容易了,上万元的费用几乎相当于家里的全部收入了。如果遇到灾年,情况就更糟糕了,入不敷出也是常有的事情。所以姐姐必须靠自己的双手尽量多地赚一些钱,以减轻家庭的负担。
吃过饭,皮一桥才将高考时的情况和将要去乡政府上班的事情给家人说了一下。
父亲的话依然很少,听完只沉闷道:“人命关天,你做的对。”
母亲唉声叹气地惋惜了半天之外,也没有说一句埋怨的话。毕竟对于这个家庭来说,虽然儿子高考失利,但能去乡政府工作已也是无比荣耀的事情。
唯有小妹一听说哥哥要去乡政府工作,马上就兴奋了起来,拉着哥哥的手问长问短,好像皮一桥已经成了国家干部一样。
不过皮一桥心里很清楚,乡里的通讯员并不能算什么国家干部,顶多也就是个跑腿打杂的临时工,想要从这个位置上转换身份,变成真正的国家干部,恐怕不掉层皮是不可能的。
尽管刚刚从学校回来,吃过午饭后,皮一桥还是跟着父母一起下地劳作了。农村孩子就是这样,是没有闲暇时光的,对他们而言,上学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不上学了便要参加劳动。不过皮一桥的心,还是不由自地飞到乡政府去了。
对于皮一桥而言,乡政府是一个神圣而又陌生的环境,只是在乡里上初中的时候,从大门口路过过,而且每次刚要看个仔细,就会被看门的老头用威严的声音质问“看什么”,便被吓得乖乖离开。所能看到的只有一排被分成一间一间的砖瓦房,每间房门上都挂着一条白色的门帘。门帘上用红色的宋体字印着“山南乡政府X号”几个字。从里面出来的人一律穿戴整洁,官威十足。当然,皮一桥也会偶尔碰到满身酒气、胡言乱语的,从这些人嘴里说的最多的无外乎这几句话:“没问题”、“小意思”、“包在我身上了”等等,好像没有她们摆不平的事情一样。于是,乡政府在皮一桥眼里就显得更加神秘了。
不过那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的乡政府也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
“到了乡政府好好干,别让人家说闲话。”父亲终于对皮一桥今后的工作提出了一个“指导性”意见。不过对于父亲而言,这恐怕也是在他的见识范围内,能给出的最好建议了。为这个家劳碌半生,他早已无暇考虑任何跟生活无关的事情了。
“嗯。”皮一桥郑重地应了一声。在这个家里,父亲的文化程度和见识尽管已不如儿子,但父亲的“指示”依然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也别太死心眼,学活泛些,要不然吃亏的是自己。”母亲关心的总是儿子的得失。
“放心吧,妈。”皮一桥说着,看了父亲一眼。因为在是否“活泛”的问题上,父亲和母亲的观点是相左的,父亲认为“吃亏人才常在”,母亲却不以为然。每每说到这个问题,父母便要争辩两句。今天父亲却没有说什么,似乎认同了母亲的观点。不过,皮一桥能体会到,父亲心里其实也开始担忧了。
最现实的还是小妹皮一青,皮一桥的话音刚落地,她便恨恨道:“最重要的是,去了乡政府一定要好好整治一下皮宝岭那个老王……”
“青儿!”没等小妹话说完,父亲就一声呵责打断了,“不许胡说八道!”
皮宝岭是山底村的村长,倒不是小妹跟皮宝岭有什么仇恨,而是皮宝岭的儿子皮金虎跟小妹是一个班的同学。据小妹说,皮金虎仗着父亲是村长,在学校里嚣张的厉害,小小年纪就经常干些不三不四的勾当,欺负女同学。
但皮宝岭终究是一村之长,小妹这么说,父亲还是有些忌讳。毕竟村里大事小情还是皮宝岭说了算,得罪皮宝岭,并不是什么明智的事情。
然而,一个乡政府的通讯员,在乡里到底有多大的威力,在皮一桥心里还是一个谜。
不过,随着晚上皮宝岭的主动登门,皮一桥心里的这个谜也渐渐解开了。
虽说夏季昼长夜短,可住在大山脚下,还是时常能体会到时光的珍贵。太阳刚刚偏西,山坳里便如黄昏一般了,似乎这一天就要结束了。好在这样的状况通常会维持很长时间,直到太阳彻底落山,天色才会渐渐暗下来。
吃过晚饭,父亲依旧跟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的那盏昏黄的灯下编框。这也是家里除了地里的收入之外,唯一的额外收入。在皮一桥的记忆中,无论春夏秋冬,父亲从来没有停下来过,家里的西墙根下常年堆放着成捆的柳条,用柳条编成的筐更是满院都是。其实这样的柳条筐已经开始渐渐淡出了人们生活,只有少数人会购买,而且一个筐也卖不了几个钱,父亲却一直在坚持。其实父亲并不是一定要坚持,而是除了编柳条筐之外,他实在找不到另外一个赚钱的办法。为了多卖出一些柳条筐,他又不得不将价格一降再降,而为了多卖钱,他又不得不编更多的柳条筐。
皮一桥曾建议父亲编一些更加精美花俏的柳条筐,并适当提高价格,把柳条筐作为传统手工艺品来卖,这样虽然卖的少了,但收入肯定会比以前多。但父亲并没有采纳皮一桥的建议。在父亲的眼里柳条筐就是用来盛放东西的工具,如果失去了这个作用,那便没什么意义了。
皮宝岭胳肢窝夹着一条烟进来时候,正在编柳条筐的父亲一下子就愣在了那里,他可能怎么也没有想到村长会登自己的家门,半天才反应过来,急忙放下手中的伙计,站起来迎过去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村长。”却再没有第二句话了。
父亲在见到皮宝岭后所表现的出来的胆怯,让皮一桥心里多少感到一些不舒服,也许正因为此,皮一桥从小便对像皮宝岭这样的村干部有着某种说不出来的反感。
皮宝岭早殷勤地一把拉了父亲的手,满脸笑容道:“宝山哥,咱们皮家出了人才,我能不来看看?”说着便将胳肢窝下面的烟往父亲手里塞。
按说皮宝岭还是皮一桥的本家叔伯,可人就是这样,总是把势力放在一切的前面,在这之前,皮宝岭又何曾登过皮一桥家的门,更别说送东西了。
“这个……”父亲并没有接皮宝岭的烟,双手挡在前面,眼睛却落在了儿子的身上。说实在话,父亲还是头一次面对这样的事情,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向马上要到乡政府工作的儿子求助。
皮宝岭就假意虎着脸着道:“宝山哥,你要是这样可就跟兄弟见外了。我刚从乡里开会回来,听说咱们家一桥要去乡里当通讯员,还是孙书记亲自拍的板,心里真是高兴的不得了。我拿条烟过来,也是表示一下祝贺,总不能算贿赂吧。”说着又冲皮一桥用半开玩笑的口吻道:“一桥,你说是不是?”
皮一桥心里厌恶,却也不想得罪他,便迎过去,从父亲手里接过那条烟,重新递给皮宝岭笑道:“宝岭叔,你的心意我们心领了,这条烟你还是自己留着抽吧。再说了,我家里也没人抽烟,就当是我孝敬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