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世子已经走远了，真的瞧不见自己了，宛宛这才小心地提起裙摆，猫着身子慢慢往远处走。
还没走几步，她眼尖地瞧见前面站了个鹰羽卫的将士，正背对着她。
宛宛心里发愁：这是世子派来保护自己安全的人，该怎么办？
她还没愁一两刻呢，前面突然飞出来一柄长剑，重重地朝着那个将士打了过去。
那个将士一下就倒地了。
“你们、你们怎么能杀人？”
宛宛气急了，小声的骂他们：“不是朝着我来的吗，你们怎么能滥杀无辜？”
自黑夜当中闯进来一个黑影，他身姿欣长，手持长剑：“他并未丧命，只是暂时昏过去了。”
宛宛松了一口气。
“你知道我要来寻你？”那人问。
宛宛点点头：“我知道，我也在等你。”
男子挑眉：“你不害怕？”
“怕什么？”宛宛反问他，一张小脸上看不出丝毫惧色：“这世上比死可怕的事情多了去了，我为何要怕？”
男子撩起衣襟，利落地用衣襟擦了擦长剑：“我喜欢痛快人，我会给你个解脱，定不让你有半分痛苦。”
“多谢了。”宛宛回。
男子抬剑：“公事公办，取回你改命的代价之前，我有义务告知你逆天行事的后果，也有义务告知你此事的诸多不确定性。”
宛宛摇摇头：“不用了，我不想知道。”
男子又问：“那么，这一世，你也无悔吗？”
宛宛摇头，微微眯起眼睛，挡住那两串欲滚滚而下的泪水：“这一世，亦无悔。”
剑刃划破长空。
少女倒地。
身下是柔软的草地，凉凉的，很舒服。
头顶是满天星子的苍穹，宛宛浅笑，她想，这满天的星星若是让世子瞧见了，她一定会没完没了数个不停吧？
她能很清楚地感知生命在流逝。
她躺在草地上，一颗一颗地数起星子来。
一颗星，两颗星，三颗星……九颗星。
你瞧，旁边还有一个大月亮呢。
她想，若是世子在这儿，她肯定也把那弯月亮一同数进去了吧？
“世子——”
她又想起了那年华灯初上，一个手足无措的小清倌儿滚入狼堆里，她怀里抱着琵琶，拼命地躲避裙下的那只脏手。
有一盏茶杯直直地扔了过来，她抬眼望去，一个小少年神色愤懑，骂那人：
“你好生下流，这样干净的小娘子你也要欺辱，难道令尊没教过你礼义廉耻吗？”
世子说，身处花楼这摊肮脏污泥的她，还是个干净的小娘子。
宛宛苦笑，她好想世子啊……
刚才，刚才她为什么就不能胆子再大些，怎么就不能抱抱世子再走呢？
她又想去那天晚上的那个梦境，九月初九，她再次甘愿赴死。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一个人朝自己飞扑过来。
她费力地举起双手，把那人抱在怀里。
姜止举着火把，冲到宛宛身边的时候，少女就在她面前缓缓闭了眼睛。
“宛、宛宛？”
她觉得胸口发痛，好像千万般苦楚一起涌上来。
宛宛的死状和怀玉临死前的模样重叠在一起，竟让她一时间喘不上气来。
痛。
心痛。
如同千锤百炼之痛。
姜止身子一颤，口鼻里都是一大股的腥甜味道，她始料不及重重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在鹰羽卫的注视下，他们的瑞王爷翩然倒地。
“瑞王！”
“来人！殿下昏过去了！”
“传军医！”
在昏迷不醒当中，姜止第二次遇见宛笙。
这一次，地点是花楼。
周遭都是女子的嬉笑和男人的情迷之声，鼻尖都充斥着很重的脂粉香味，姜止不耐烦地皱了皱鼻头，从酒桌上起身打算离开。
“世子你瞧，那时候，咱俩多可爱。”
身侧是宛宛，她眼中有泪光在闪，脸上带笑，姜止心里一喜：“宛宛，你还活着——”
可顺着少女的眼神看过去，在酒桌之上，有一桌子年轻的公子哥儿，他们的对面，有一个怀里抱着琵琶的小娇娘，正欲泫欲泣地皱着一张小脸。
这是，十一岁的那一天，她初遇宛宛的那一天。
这是梦，不是真的。
姜止颓然地坐回去：“我忘了，我竟忘了她是死在我怀里的，这一切都不过是梦罢了，宛宛已经不在了。”
宛笙笑了两声，她说：“我在呀，我此刻不是还在这里吗？”
姜止还没说话，又听见她说：“不过，我不会总在这里的，这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见你了，世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姜止偏头去看她，神色慌张得不像话：“最后一次？难道从今以后，我连见你一面的资格也没有了吗？”
“还有，你到底是谁，你为何，为何同宛宛长得一模一样？”
少女笑：“世子，我就是宛宛啊。”
“那一年，我赎了身子，陪世子一同前往培国和亲，世子可还记得？”
姜止点点头：“记得的。”
少女轻轻地靠在姜止肩上，这一次，姜止没再躲开。
“我原本是想陪着世子去培国，哪怕在深宫里待上个几十年也无妨的，九月初九，也是这一天。”
“和亲的队伍行至一片树林里，在那儿，我遇见一个快要饿死的老道士，我赏了他一碗热饭吃，他告诉我，世子你会有大灾。”
“你会在深宫里饱受折磨，最后从宫墙上一跃而下。”
“我害怕，给他磕了好多个头，问他有没有解灾的办法。”
“他说是有的，天命轮回几转，此人命格本就奇怪，天道于她多有亏损，所以此人能救。”
姜止瞪大眼睛：“该如何救？”
少女笑：“拿我的命，去换世子你丧命之后有一次可以重新来过，弥补遗憾的机会。”
这就是姜止重生一世的缘由。
她喃喃自语：“这就是我重生的代价吗？这代价，竟然是你的命？”
宛宛摇摇头：“并不全是这样的。”
“我没有死，或者说，我没了余下的寿命，也没了重新轮回的资格，往后不管多少日子里，不管世子你还能再活几轮，每每到九月初九这一天，我便永远是一缕孤魂，四处飘荡。”
“当孤魂的日子里，我去了很多地方。”
“我去过未来，那里的人千里之外也能如同陪伴在身边，他们可以御物飞行，可以上天入地，还有精妙绝伦的医术。”
“我在混乱空间飘荡的那些日子里，苦心钻研，把未来的医术加以融会贯通，写成了许许多多的医书。”
姜止脑子里有一个很大胆的猜想。
“后来也许是上天垂怜吧，我竟然又在混乱的空间里乱窜，机缘巧合之下，又回到了过去，找到了姜家的先祖。”
“我把所有的医术倾囊相授，只为了给未来的世子多一份贴身的保障。”
难怪、难怪。
难怪宋清玄多次称赞巫医族的医术，清玄曾经说过：“真想不到呀，原来这么先进的医术在古代就有了，我还以为这是现代人慢慢研究出来的呢。”
现在想来，不过是因为有一缕孤魂，始终一心挂念她，一心想给她安身立命的本事罢了。
姜止握住那一双冰凉的手：“你不必……你不必为我做到这种地步，我，前世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遗憾。”
宛宛摇摇头：“世子，这是我自愿的。”
少女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了。
周围花楼里的嘈杂声响也越来越淡。
姜止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急忙追问：“你要走了？”
宛宛摇摇头：“对不起啊，明明说好要和你一起过上长长久久的幸福生活，可我命薄，这一生恐怕都得不到长久了。”
周围的一切都越来越淡。
姜止紧紧攥住宛宛的手腕，祈求道：“你别走……这重来一世的机缘我再也不要了，你别走！”
宛宛反握住她的手：“世子，这一世，你一定要和将军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去找将军吧，好好活着，和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她嚎啕大哭：“不要……我不要这狗屁的机缘，我也不要再活一次，你把自己的寿命夺回来，你自己热热烈烈地活一场！”
“世子，”
周围的景物越来越暗了，宛宛身上的光也越来越淡了，她整个人像是一副在灯下观赏的书画一样，那么薄，那么易碎。
“世子，我在未来游荡的那些日子里，曾经从他们的身上学到过一句话，我觉得，这句话最能表达我的心迹……。”
那灯下的书画渐渐消散了。
姜止抬手去抓，只抓到一缕风。
还有一句轻的像是从未存在过的：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