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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河郡,棠下村。
熟悉的风景,阔别多年,自然便陌生了,只是心中烙下的永久印记,纵使时间的霍霍消磨,也自难忘。
青衫儒士拍了拍宽大的广袖,负手立在一道深深的沟渠旁,望着万顷青色春田,不知何时,老泪已纵横。
那年春,他和她在庭园中种下的那棵枇杷树,已经如虬龙般盘根错节,枝叶繁茂,树冠亭亭如盖,正好乘凉,只是昔年种树之人,只剩下一人,垂垂老矣。
那条清可见底的小河,已被填平,改之的是寥若晨星的几幢瓦房,袅袅的白色炊烟升腾着缭绕于空,像那年他进京赶考时她织的那件白羊毛衫一样的纯白。
也像那年深秋的一个夕阳如同燃烧的傍晚,他蹲在河沟旁大声背着古籍上晦涩难懂的经文,她虽然听不懂,但也微笑地侧头听着,如雪般的芦花飘过她的发丝,染白他和她的发,于是二人相约白头偕老。
以后他在灞桥上赏过的因风起的柳絮,在淙河桥上望的白云,都没有那一个黄昏,那些纷纷洒洒飘飞的芦花硕大柔软。
那年,他说进京赶考,无论中不中举,都会回乡来接她,陪她在秋风暮色里看飘飞的如雪芦絮,柔声念四书五经给她听。
于是年轻书生背上年轻姑娘密密缝的深蓝色帆布行囊,微笑着走向了远方……
于是这一别,便是茫茫十年。
于是茫茫十年,便是阴阳两隔。
那年后,他再也没能和她在秋风起时看芦絮。
再也没能柔声念书给她听。
再也不能互相依偎着,相约白头偕老。
他也再没遇见过像她那样,侧着脑袋,看着他青涩的脸庞,听着他柔声的朗诵的女子。
像她那样粮食紧缺时将自己的口粮全部分给他,却笑称自己不饿的女子。
香消玉殒,惟余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孤坟落寞,已多年。
已十年。
十年,两个世界。
他在外头,她在里头。
一座孤坟,瘗玉埋香。
“我来接你了。”
青衫儒士泪眼模糊,涕泗滂沱。
他轻轻抬起右臂,下一息,他已经到了不远处那座庭园里,那颗亭亭如盖的梧桐树下,那三座简陋的坟丘前。
三座坟丘上,都斜斜插着一根木牌。
第一座。
亡父萧桦之墓。
第二座。
亡母林氏之墓。
青衫儒士双膝跪地,重重扣了三个响头,哽咽道:“爹,娘,疏儿来迟了。”
树欲静,风不止。
子欲养,亲不待。
青衫儒士缓缓起身,然后盘腿坐到最后一座坟丘前。
第三座。
亡妻李氏之墓。
青衫儒士呆呆看着孤坟,忽然停住了潸然泪下。
他记得她说过,她最不喜欢看到人哭,因为太凄怆。
因为经常哭的人皱纹会很多,就像因风皱面的湖。
所以青衫儒士笑了起来。
笑得很勉强,但终究还是笑了。
笑声越来越明朗,越来越愉快。
最后成了朗声大笑。
他记起那年,枇杷熟了,他和她去拾,她笑着说这些枇杷就像雨滴一样,不过要沉重得多。
他也笑了,说那既然要避雨,那便造一把油纸伞。
她发愁说,她不会做油纸伞。
他笑呵呵说江南多雨,也有很多漂亮的油纸伞,将来等他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一定要带她骑鹤下江南。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忽然认真说,江南那么多俏丽的女孩,你见到后会不会把我忘了?
他笑着说这事就算皇帝陛下逼我我也不做。
她认真说,如果皇帝陛下真的要求你娶,你一定要娶,你读书的时候,不是总说臣子要忠吗?
他揉了揉她的柔如柳丝的黑发,笑道不用担心了,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变心。
她天真说道天塌下来我们岂不是都得被砸死?
他笑道不是有伞吗,我替你撑着,天落到伞面上就砸不到你了。
她咯咯笑起来,笑声如银铃,不,清脆得比银铃还悦耳。
他看着她笑靥如花,也笑了。
一帧帧往事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回忆如雨,点点如流星般划过眼前,似乎触手可及。
青衫儒士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抚摸她如羊脂美玉般白皙的脸,抚摸她那两个甜甜的梨涡。
触手之间的距离,便是两个世界。
手触摸到的,不是她的柔软的脸。
是冰冷的孤坟。
青衫儒士的手颓然放下,轻声问道:“十年来,安否?”
尘满面,鬓如霜的老人长叹一声,喃喃道:“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终究是我负了你,我进京殿试,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忝列庙堂之末,却没想,你会死于非命,若是我不逗留于帝京柳色,早些时日来接你,便不会让你我阴阳两隔。”
“我这一生,不负韶华流年,不负兄弟朋友,却负了卿。”
大周昭明六年,一伙妖族路经棠下村,不知为何,杀性大发,竟将满村民众屠尽,流血漂橹。
他那时正春风得意马蹄疾,嫌时光太快,没好好看尽帝京柳色,第二日刚想启程回乡,便听闻这一噩耗。
他不信,疯似的驾马日行千里,赶到那片梧桐树荫下,那个低眉专心致志为他精心缝着衣裳女子,那个笑靥如花般灿烂的女子,那个侍奉双亲极尽诚孝的女子,成了一个低矮简陋的孤坟。
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书生,第一次发现,原来复仇的欲望是那么强烈,原来不会修行,没有力量,只会朗诵诗书,连守住身旁的爱人都是一种不可实现的奢望。
那日后,他没有再回朝,昂然立于朝班。
他认真的目光从经史子集,转到了刀道。
他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这双纤细白净的手,握刀可以握得这么稳,杀人可以这么镇定。
一个深夜,他终于亲手复仇了。
那一夜,他从以德服人的王道,毅然转入了以力服人的霸道。
以力服人,终究只能统治征服一时。
但一时就够了。
身后是非谁管得。
流芳万古名远播,不如身前一杯酒,不如和家人一锅围着红泥小火炉的夜话。
十年,一樽新醅绿蚁酒,一把油纸伞,一刀将江湖捅了个透。
只是……纵修为通天,也再见不了那个在温暖微弱的火光中低眉缝着衣裳的女子,那个一起蹲在芦花沟渠边互相依偎着看暮色的女子,那个笑声比银铃还动听的女子。
这就是公正无私的天道。
这就是一视同仁的天道。
我为何要遵行天道?
霸道,不喜则杀。
他看着眼前这座孤坟,忽然朗声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灿烂的天光之下,有个青衣老书生在背诗。
就像那年,芦花沟渠旁,她歪着脑袋,微笑着听着他背书一样。
只是……已经隔了十年。
已经隔了一个世界。
十年前,她笑起来如春光般和煦灿烂,两个梨涡如画。
十年前,他温润如玉,面容青涩,还有点腼腆。
时过。
境迁。
诗背完了,老书生大笑起来,就像那年他答应哪怕天塌也会撑伞守护她时的笑声。
忽然一阵清风,梧桐树枝叶摇曳,宛如她笑靥如花。
不知何时,青衫儒士身后,已经站着一个青袍少年。
老书生有些伤感地抚摸着孤坟,喃喃道:“天塌了,我替你撑着。”
他眼前忽然浮现出他和她初次相遇的情景。
她笑起来甜甜的,真是好看,宛如春光明媚。
以后不管遇见什么样的女孩,都不如初见时的她那般美。
人生若只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