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病床上,纪柔静静地躺在那里。
比她此生任何一刻都要安静,安静到仿佛要和周围的空气融为一体。
厉君措站在病房门口,隔着玻璃面色凝重地看着里面的情形,声音格外阴郁喑哑,“医生呢,为什么不送去抢救?”
司徒静轻叹了一口气,“是她自己说不想把生命的最后一刻浪费在抢救室里,她想见见你们。”
司徒透抿了抿嘴唇,“医生怎么说?”
司徒静微微摇头,“恐怕就算是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了。”
司徒透沉默半晌,终于侧过头去,看向站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你……先进去看看她吧,她一定有许多话想要单独对你说。”
“也好,”厉君措眉心微微蹙了蹙,略一思忖,点了点头,俯下了身子轻轻拍了拍甜甜的小脑袋,“爸爸带你进去看妈妈好不好?”
甜甜的小脸红红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扬起小脸认真地看着厉君措,“甜甜是不是以后都见不到妈妈了?”
厉君措微微抿了抿嘴唇,冲她安慰地一笑,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伸出一只大手将她轻轻揽在怀中走进了病房。
纪柔听到有人走进来,缓缓地睁开眼睛,看清楚来人是厉君措和甜甜之后,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伸出溃烂枯瘦的手冲甜甜招了招,“到妈妈这里来。”
甜甜有些恐惧地向后退了两步,抿着小嘴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纪柔,犹豫着要不要走上前去。
厉君措轻轻抚了抚甜甜黑亮的头发,“你不是一直很想妈妈吗?妈妈就在那里,去吧,妈妈也很想你。”
甜甜这才红着眼眶走到纪柔身边,哽咽着喊了声“妈妈。”
纪柔欣慰地勾了勾嘴角,抬头看向厉君措的眼睛中带了些许感激,“我的样子,是不是很丑?”
厉君措幽黑的眸中有一丝同情闪过,“我会好好照顾甜甜。”
“谢谢,”纪柔又轻咳了两声,“君措……我爱你,是真的。”
厉君措眉心微蹙,十分郑重地看着她,“对不起,你应该知道我的心里只有小透一个,再容不下其他人。”
纪柔的嘴角浮起一丝苦涩,“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就算你知道我想听的是什么,你还是说得这样直白,连骗骗我都不肯。”
“无论到什么时候,感情都是不应该有欺骗的,”厉君措顿了顿,“你一生凄苦,自始至终,我都愿照顾你和甜甜,但你是清楚的,我对你并无半点男女之情。”
纪柔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却突然挂了一丝释怀的笑容,“罢了,小透,我还是输给你了。”
甜甜听不明白厉君措和纪柔究竟在说什么,眨着一双大眼睛不解地唤纪柔,“妈妈。”
纪柔轻轻拍了拍甜甜的小手,“甜甜跟爸爸出去吧,帮妈妈找小透阿姨来好不好?”
甜甜转头看了厉君措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司徒透站在门口,看着厉君措带甜甜走出来,张了张口想要问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问起。
厉君措深吸一口气,“她说想见你,你要见她么。”
“旧相识要走,我自然要去送一程。”司徒透的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不知是嘲讽纪柔,还是嘲讽自己。
厉君措眼见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眸中闪烁的微光,最终抿了抿嘴唇,“进去吧。”
病房中,司徒透背着阳光,静静地站在纪柔的床前,异常平静地看着她。
纪柔抬起眸子,冲她淡淡一笑,“不管经历过什么,你的脸看起来还是那么美,难怪君措会爱你。”
司徒透抿嘴,从容不迫地一只手拎起桌面上的暖水瓶,淡定地倒了一杯水,“背着阳光,我的脸上应该会有阴影的。”
纪柔干到起皮的嘴唇微动,“谁身上能够全然没有阴影呢。”
司徒透拿了个勺子细心盛了一勺子水,轻轻递到纪柔的嘴边,“有阴影是因为还有阳光存在。”
纪柔一点一点抿着水,轻咳了两声,眼睛中终于隐隐有泪意涌现,“小透,你还恨我么?”
司徒透喂水的手略微顿了一下,“如果不是你,太多事都不会发生。”
纪柔吸了吸鼻子,“我知道你恨我,我也同样恨你,如果今日换做是你躺在病床上,我也不会对你有丝毫怜悯之情。”
司徒透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自顾自又喂了一口水给纪柔。
“听到我这样说,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生气。”纪柔沙哑吃力地问。
“我为什么要生气呢?”司徒透莞尔,“毕竟现在躺在床上的人是你。”
“是……是啊,”纪柔的表情突然变得惆怅起来,“最后赢的人是你,我才是那个快要死的人……”
一滴苍凉的眼泪从她的眼角缓缓滑落,她说话的声音开始变得颤抖,“说来你可能不信,最近这些天,我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当年我们学生时代的画面。你,我,还有明瑛,我们三个一起坐在学校里那片樱花树下,你总是喜欢捧着一本医术研究怎么样才能治好你的哥哥,明瑛一把将你手里的书抢走,笑着往你手里塞了杯奶茶,你们两个便一起听我唱歌给你们听。”
司徒透的眼睛中开始有晶莹在闪烁,深深吸了一口气,“陈年旧事,还提来做什么。”
“后来真子过来,我们便是四个人总是凑在一起,那时候的天总是很蓝,风总是很暖,年轻单纯的日子好像永远也过不完,却没想到美好的日子那么短暂,恐怕明瑛和真子再不想来见过了吧,没想到我一次又一次地害过你,最后陪在我身边的人还是你,小透。”
司徒透的眼眶微红,有些执拗地别过头去,“不要再说了。”
“你或许不会信,”纪柔没有停下来,“我也曾经是真心待你们的,我也想把你们当成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也从心底感谢你们曾经给过我的帮助。可是生活在最底层的人是没有选择的,我要改变我自己的命运,就要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我知道我这一生对不起的人太多了,可我也有我的无可奈何,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千金大小姐永远理解不了的无可奈何。”
司徒透吸了吸鼻子,“你已走到今天,我实在没必要对你说教,我只能告诉你,改变命运的方法有很多,如果是明瑛或者真子,即便处在你的位置上,也绝不会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
纪柔静默地缓缓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缓缓滑落,“是我背叛了我们之间的友谊,对不起你,对不起明瑛,对不起真子。还有景曜,我此生最对不起的景曜,最爱我的景曜。那个我最无助的晚上,他伸出一只坚实的手臂为我挡下所有风雨,无论我如何怠慢他,无论我做出多少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的事情,他都永远站在我身边。”
“景曜不会怪你的,”司徒透的声音哑哑的,“他一定在临死的那一刻还在为你着想,我虽然不认同他的做法,但我敬他对你的感情,即便他曾想要杀我,曾经伤害过秀澈,如今人死如灯灭,我也不会怪他的。”
“多希望他能听得见,”纪柔咬牙,发出低低地隐忍啜泣声音,“我想告诉他,其实我爱他。”
司徒透的眼泪终是再没有忍住,“啪嗒”一下落了下来。
纪柔却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枯瘦的手抬了一抬,想要抓住司徒透的手,“甜甜,甜甜……”
司徒透却没有让纪柔如愿抓到,一个侧身,收回了原本放在病床边的手。
她终是怨她的,有些背叛,她无法说服自己原谅。
纪柔的眼神突然变得格外失落,哽着嗓子,“小透,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对不对?我求你原谅我好不好?对不起,我知道自己做错了。”
司徒透没有回答她,反而起身,站在宽大明亮的窗子前,迎着淡淡洒进来的阳光,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潮。
片刻的沉默之后,她终于缓缓开口,“我知道你放心不下甜甜,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不会对她有半分苛待。但我这么做不是为你,是因为在秀澈心中,一直将景曜当作兄弟,我会帮他好好照顾他兄弟的孩子。”
身后的纪柔神情突然放松了几分,脸上多了一抹释怀,微微抿了抿嘴唇,缓缓闭上了眼睛……
即便背对着她,司徒透也能够听到纪柔的生命流逝的声音……
许久,她才终于缓缓回过身来,脸上早已经挂满泪水,眼神空洞地走到早已经没有呼吸的纪柔身旁,轻轻伸出一只手,细心地为纪柔理了理头发,“睡吧,柔柔。我信你说的,你也曾付出真心,只是我们再也回不去,倘若真有来世,愿你过得平安喜乐,我们不要再相遇。”
司徒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病房的,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站在她面前的厉君措已经在轻轻唤她的名字。
她有些愣怔地看着面前这个英俊的男人,猛然扑到他的怀里,双手紧紧将他抱住,仿佛要将他刻进骨髓里。
他因为意外而僵了一下,转而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背,用无声的安慰抚平她所有的不安。
她将头缩进他的怀里,低低呢喃,“还能这样抱着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