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少卿在谢涵对面坐定,喝了杯茶润喉,便立刻道:“我刚打听了一番。在梁国对梁公最有影响力的既不是齐谢夫人,也不是上大夫刘戟、大将军卫瑶,而是大公主朝阳夫人。殿下若想求娶倾城公主,或可从朝阳夫人处入手。”
谢涵……谢涵的神色微妙了一瞬。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不该被那本荒诞浮夸之书影响。于是恢复人设,提出疑问:“若朝阳夫人真对梁公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她夫家阮氏又怎会被灭族呢?”
朝阳夫人是梁公长女,十年前嫁与梁国第一大氏族阮氏少家主。一个是国君最宠爱的掌上明珠,一个是当时最炙手可热的家族少主,一时羡煞旁人,只可惜才不过三年便晴天霹雳,阮氏获罪灭族,朝阳苦苦哀求梁公网开一面,最终抵不过一颗君心似铁。
玖少卿道:“正是因为亲手为女儿选的婚事又亲手毁了,才更歉疚,歉疚之后就是最大的包容了。可以说,会阳之内,无人敢惹朝阳夫人,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梁公也从不拂逆朝阳夫人。”
谢涵思忖片刻,问道:“那朝阳夫人有什么喜好?”
玖少卿面色忽然古怪无比,默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压低声音道:“朝阳夫人养尊处优、衣食无缺,只是自七年前阮少主死后,就放浪形骸、日日猎艳、豢养面首。她对情人一向大方、有求必应,且听闻她容色不俗、床功了得,一夜露水,绝对不亏……”他对着谢涵好看的脸意味深长一阵,终于没把“殿下或可色/诱”这半句话说出来。
谢涵沉默了一下。
大抵也知道这是一个需要“深思熟虑”的问题,玖少卿结束了这个尴尬的话题,注意到谢涵头发还湿着,不赞同道:“殿下怎这么不爱惜身体。”
像大多数熟知谢涵的人一样,他对谢涵的身体素质也非常不信任,说着就拿起一边吸水软布,绕到对方身后,捧起人长发搓揉起来。
谢涵有些不好意思道:“刚大哥突然来访,便一时没顾及。”
玖少卿却眉头一皱,“大公子来做什么?”
谢涵把那请柬往对方面前一放,道:“说是替馆主会诛送的。”
“送请柬交与下人便好,何须亲自前来?”玖少卿低头看一眼那短简,眉头皱得更深刻了,“大公子对您来梁一直十分抵触,多番打探您目的也未成功,怕是不安好心。”
谢涵点了点头,吐出一口气,“所以孤已借病拒绝,谅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他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一阵响动。
“怎么回事?”他不悦道。
不一会儿,三个劲装武士进来,单膝跪下,一人手中托着一枚短简,均怒红着脸,“殿下,会阳武士行馆的剑士送来战帖。”
谢涵、玖少卿对视一眼,皆是目露不妙。
谢涵伸手接过――
“闻齐太子涵乃剑圣闻人大师高足,座下剑士叶猛/杨明/王洋更深得太子真传,心慕已久,特来下帖,但求一战。君素勇猛,必不与宵小同流,致阵前怯战,令吾徒劳而返也。
明日城东,会阳武士行馆,弈剑大会,候君前来。
厌阳天敬上。”
三张战帖,除去名字,措辞一般无二,看似高捧,实则威胁,若不去,便是怯战。更可恶的是,三个落款还是同一人,这是觉得他座下剑士皆不堪一击,笃定能全部战胜了?
“好胆。”谢涵翻手将那战帖拍于几上,震的木几嗡嗡作响,横眉冷目道:“姐夫可知这厌阳天是何许人也?”
“如是我知道的那个厌阳天,便危险了。”玖少卿面色微沉,“据说是馆主会诛的外甥,年少成名,乃会阳第一剑士,梁公曾邀他做御前剑士都被拒绝,人气极高。尤其……”
他坐回案后,拧眉道:“他曾请拜闻人大师门下被拒,扬言要击败他的弟子让闻人大师刮目相看。而那么多年来,只听过大师指点过您和楚太子的剑术。”
谢涵哂笑,“而孤身份注定不是他配下战帖的,就打算打败孤座下剑士,来证实他强于孤?笑话。”
“殿下,明日叶猛绝不会输!必替殿下好好教训那小子。”单膝跪着的三人中其中一个脸色涨得通红,大声道。
他身侧一人立刻给了他一个胳膊肘,低头道:“殿下别听这小子乱说,殿下不愿,我等绝不前去。”
“王洋!”其余二人皆对他怒目而视。
不去便是怯战,这对视荣誉高于一切的武士而言不啻诛杀。
“大公子不知在其中扮演何种角色,他们是在逼殿下过去,殿下不可轻易中计。”王洋仍低着头。
那二人闻言也低下了头,瞧三人强忍耻辱的样子,谢涵忽然笑了,“去!怎么不去!有你们今日的话,刀山火海,孤又有何惧?”
他起身虚扶三人一把,“好了,都低头跪着像个什么样?起来,去好好歇息,明日替孤大杀四方,扬我大齐国威!”
“是!”三人惊喜抬头,感恩激动、战意勃勃地下去准备了。
待三人走后,玖少卿才沉下眉目,“他们若败,丢殿下和我国的脸,让殿下失威信于国内;若胜,得罪强梁,让殿下此行目的化为泡影。”
“可若不去,又叫他人如何看孤,如何看待齐国?”谢涵曼声道。
无论如何都是进退维谷,玖少卿恨恨道:“真是毒辣。不知公子浇何时竟和武士行馆搭上关系了。”
第二日,清晨,天蓝如洗,阳光明媚,恰逢其时。
会阳武士行馆位于会阳城东,占地颇广,纵横约百余亩,后方是几个院落结成的房舍,供武士、教席居住,前边是广阔的练武场、骑射场,专为训练武士而设。
弈剑大会在最前方的大教场举行。东西北三侧用石块垒成高高的台阶,设置看台,其上铺着坐席,北侧坐着梁国本地权贵政要,东侧是各国使节及慕名而来的剑士,西侧则是四五百个本馆武士,三三两两分做几组闲聊。
谢涵来得不迟不早,正式的弈剑大会还没开始,只有几组武士表演着射击、赛马等前戏。看台上的人都没多留心场上,反而在谢涵来时隐晦地打量他片刻又收回目光,其中西侧一席上站起个少年郎,踏步过来,“你就是齐太子涵?”
他年轻非常,最多不会超过二十。头戴金丝红缨冠,身穿红底绣龙纹窄袖劲装,足蹬一双漆黑鹿皮武士靴。身形极佳,额头饱满,高鼻鹰眸,头微昂,双唇紧抿成线,脸孔棱角分明犹如刀削斧凿,说不出的傲气与自负,人俊衣鲜,精彩动人。
西席下来的,也就是行馆武士,谢涵心想对方恐怕就是那个厌阳天,而下一瞬便有声音替他证实猜想――
周围响起震天呼喊喝彩声:“厌阳天!厌阳天!是厌阳天!”在座美女已频送秋波,男儿更是热血上涌,足见对方人气之高。
这是一个崇尚英雄的时代,少年豪杰、会阳第一剑士的身份足够无数人趋之若鹜,尤其、他还是一个能拒绝高官厚位诱惑的人,这份魄力与淡泊更叫人心折――如此不慕权贵、遗世独立,方是高手风范。
厌阳天环顾一圈,好态度地抱以微微一笑,立刻响起浪潮般更盛大的回应。
北席上一个一身绫罗、娇俏可人的粉衣少女红扑扑着脸,“表哥表哥,厌先生刚刚对我笑哎!”
她身边青年一袭黑色绛缘领袖袍服,头戴一尺高的髹黑长冠,高瘦清衢、风度翩翩,此刻闻言,不由无奈点头,“嗯。”
那少女却又皱了皱眉头,“厌先生前面挡路的是哪个?我怎没见过,莫不是想沾厌先生的光引人关注?最近这种哗众取宠之徒真是越来越多了,为了出名无所不用其极。”
虽然他十分看好及欣赏厌阳天,但自家表妹这话就有些不可理喻了,他屈指一敲人额头,“你眼里除了厌阳天就看不见旁人了?没见那人身后跟着十几个武士?还有腰间挂着的玉组佩吗?青黑色的带子串瑜玉,每组七对玉璜,那是诸侯储君的……”他话未竟,忽然一顿,但见不远处的人缓缓转过头来――
阶上人似月,造化钟神秀。
仿佛雄师巡视领地,接受完一圈热烈赞美,厌阳天回头,加重了声音大声再问:“你就是齐太子涵?”
随着他声音加大,众人也知这里恐怕要发生什么了,周围喝彩声渐渐减弱下来,目光齐齐聚焦而来,颇觉兴味地看这位齐国太子如何应对这满含轻蔑意味的问话。
谢涵对周遭目光恍若未觉,只矜持一笑,不答反道:“想必阁下便是意欲挑战孤座下剑士的厌阳天了,果是青年才俊。”
随着他话音落下,周围人等都发出惊呼――
“厌阳天竟然要与人比剑?”
“多久没见过厌阳天拔剑了,今天可真是大幸,可以一饱眼福。”
“还要多谢齐人不自量力啊,哈哈哈――”
厌阳天对这反响很满意,朝谢涵恶意地挑了挑眉,嘴上却歉意道:“阳天素慕齐太子乃闻人大师高足,想必座下剑士必得太子真传,便忍不住来下帖,齐太子不会怪罪草民罢?”
一国太子怎会去指点剑士剑术,这话说的很牵强,但他那样高傲的人,露出一二分歉意已是如高山低头一般叫人惊异动容了,此刻众人闻言皆不由打抱不平。
他们都是听过厌阳天拜剑圣闻人昧为师被拒之事的,遂齐齐把目光锁在谢涵身上――这位可是剑圣弟子。
但看仔细了,便是失望。
倒不是谢涵长得如何不堪了,恰恰相反,而是太好了些,好到让人不自觉带上有色眼镜。
“还以为会是个像公子浇一般的雄壮男子,没想到是个小白脸。”
“他那样子,怕才拿起剑就是被阳天扫下台的份了罢,也不知剑圣大人是什么收徒标准,别是相貌?”
立刻一片哄笑声,和男人都看得懂的心照不宣,毕竟时下男风盛行。
在一片恶意嘲讽声里,谢涵只微笑道:“怎会怪罪?得见阁下这样的人材,孤高兴还来不及?不论到时战果如何,孤都愿意在府中为阁下留一席之位。”欣赏之意,溢于言表,反倒显得之前厌阳天的话有心胸狭隘之嫌了。
三言两语间,瞬间抽身于厌阳天的针对,把自己拔高了一个度,上位者姿态尽显,不少人这才想起来――对方可不是什么年轻剑客,而是一国太子。
厌阳天眸中飞快地闪过一抹嫉恨,终于重新评估一番对方,压下怒意,朗笑道:“齐太子抬举了,只是阳天一介武夫,独来独往惯了,要是身陷荣华,怕是影响剑道,所以连君上赐官都不敢接受。”
这话,实在是高境界。在场无数剑士都露出思索之色,转而目露敬佩――唯有心无旁骛,方能成就无上剑道。
“不论其他,单谈剑道造诣,齐太子比之厌阳天,诚弗如也,他根本不懂厌阳天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