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芸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如同是在梦里重新经历了一遍人生那样,她甚至梦到了自己未进宫之前的小时候。
那时自己家里应是卖果脯一类的商户吧,小芸也并不怎么记得了,不过还算知道家里虽不至于穷困却也并不富裕,否则也不至于出不起役子钱而不得不让她入宫了。
其实若细论起来,就算是宫女,像她这种出身商户的女子也是没资格参加召选的,但龙椅上的真龙天子不进后宫都已几十年,连后妃晋选都已毫不理会,更何况寻常宫女?为上不查,在下面的自然也就更没什么顾忌,全国各地以遴选宫娥的名义巧立名目、层层盘削的人也就层出不穷,也不管是不是良籍、是否合乎标准,各家各户凡是有女儿的,到了岁数后便要交足了役子钱才能免了这进宫的苦役,否则女儿便是定会被官家带走的。
而这么许多被带走的女童也并不是每个都能进了宫,不说人数明显要超过每年新进宫娥的定量,只说那近乎严苛的“容、言、德、工”四个要求就要刷下大半的人去,这刷下来的人也并不会就那般轻易的送回本家,不那么心狠的会以此威胁,再向们父母或多或少的要上些赎身钱再放回去,若遇上黑心的,转手不知卖到什么地方去,除非有什么大机缘,这些女童的父母恐怕这一辈子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女儿了。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小芸从爹妈那得了一副齐整皮囊,残缺、伤疤、恶疾、体味这些东西一样都没有,便当真顺利通过了遴选进宫成了一名最末等的小宫女,在嬷嬷们手下经过了大半年堪称折磨的规矩教导后,被分到了新晋的秀良人身边做贴身宫女——这一次,她是幸运的。
虽然地位不同,但后妃的进选其实与宫女也并不差什么,真正有本事的疼孩子的,不会将女儿送到“一心向道”的老皇帝身边消磨一世,因此最终能成了这些末位妃嫔的,要不然便是德容着实出挑,在宫女中脱颖而出,要不然便是有上好出身却家道中落无力打点的。
而秀良人则属于后者,祖上曾经阔过,若翻着族谱细细看,说不定还能发现与当朝许多贵人都沾亲带故,不过现状却是除了死守着这一个曾经荣耀的姓氏便是家徒四壁,再无什么可拿得出手、值得称道。
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常常操持家事的秀良人并没什么架子,也并不像宫中有些人主子般暗地里对宫人百般磋磨。
事实上,小芸觉着主子简直像是姐姐一般在照料着她,平日起居杂事多都亲力亲为,甚至在她做错事受了责罚时还会在管事姑姑那里诸多求情,为她担待。
就这般,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仿佛就是自然而然的事,等得回过神时,小芸便发现自己已常常不顾规矩的与主子同案而食,同塌而睡——不是宫人在脚踏上守夜那种,而是真的在一张床上、一双枕头、一条棉被,手并着手、肩靠肩,像爹爹和娘那样。
直至后来,主子在半夜里压上来,将又软又滑的舌尖伸进来与自己的碰到一处时,小芸也并不如何慌张震惊,只是略带迷惘的呆愣了片刻,就默默的接受、甚至回应起了这奇妙的感觉。
谁对她好,她也就要对谁好,这是小芸心里最质朴的念头,主子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了,如果这样能让主子舒服,她就会努力的将这事做好,更何况……虽然有些奇怪,可这样子自己也很欢喜呢!小芸脸颊通红的想着,满心以为她虽然要在这幽深阴暗的后宫里过完这后半生,但只要有主子在,就也会这样一点点的亮堂下去。
只是好景不长,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秀良人便开始不太对劲,刚开始只是身上莫名的出现青紫、之后越来越严重,腹痛、咳血,甚至开始大量的吐血昏迷。
没人知道这是什么毛病,初时还有医女来看看开几幅药,几月后便再也不见医女,反而是嬷嬷们上门让她们搬去储秀苑角落处的老屋中养病,省的过了病气给旁人。在这之后不过几日功夫,秀良人在榻上昏迷的时间便已越来越长,有时甚至一整日的醒不来,任凭小芸在旁叫哑了喉咙都无济于事。
不过有一日不一样了,秀良人一大清早醒了后竟一直没有昏过去,反而精神很好般,还能让小芸将她进宫时带的一套压箱底的首饰与这些年良人的积蓄都翻出来,仔细点算清楚后又让小芸去请尚姑姑过来一趟。
小芸本以为主子这是终于想通了,要用这些钱托云姑姑再找大夫来,欢天喜地的去了,只是掌事姑姑请来了,秀良人却绝口不提大夫的事,反而用全部的身家只求能让云姑姑日后能伸伸手,对小芸照料一二,最好的是还能让她留在储秀宫。
云姑姑答应了,放下了心头大事的秀良人甚至来不及对满心绝望的小芸再交待什么,已然耗尽的生命便让她缓缓阖上了双目——从此再也没有睁开。
小芸直至此时此刻也依然清楚的记得自己那时的感觉,却从不敢再去仔细回想,甚至连她自己都纳闷那时的自己是靠着什么活下来的,也许是主子临终前都放不下的记挂让她不敢轻生,也可能,是因为主子的后事。
说是后事都着实是夸大了,皇宫是皇子龙孙们的家,却不是她们这些宫人的,历来的规矩,没福气的宫女太监们,死后无坟无墓,不过在炉中付之一炬骨灰散入枯井的结局,如秀良人这种未承宠的低位宫嫔,也是一般的下场,并无什么优待。
小芸早知这样的规矩,却并不打算真的这样做,给那负责焚尸的老太监送上半个月的工钱后,她如愿拿到了秀良人的骨灰,本是打算着日后寻着机会就托人带出宫去交还给主子的家里,但将那白坛捧在手里的一瞬间,小芸便已改变了主意。
她觉着她的主子其实并没有走,而是就在储秀宫、就在这个屋子、就在这个坛子里,虽然无稽,但越来越是清晰,让她觉得事实就是如此。
她把白坛放到了自己床头,有时摸摸它,仿佛主子就在身边坐着,有时会腼腆而羞涩的亲吻它,仿佛主子还在那挑着嘴角戏谑的笑,晚间就会把坛子紧紧的抱在怀里,直到把冰冷的坛身被捂得温热,再用这热度暖回自个的心,白日,她就把坛子小心的藏到床下,温柔的告诉它不要急,等得她做完活立刻就会回来陪它。
一日、两日、一月、两月,小芸苍凉的心就在这样的举动里得到了慰藉,不过几月的功夫,单从外表小芸完全恢复了原本稚气未脱的活泼样子,恰好刚逢新人采选,这表现也让遵守承诺的云姑姑放心将小芸分到了新入宫的齐才人身边,甚至于连屋子都未变。
可小芸没想到这样会让自个主子沦为缚地之灵!更没想到秀良人的确是没有走,可这没有走的原因却是在自己头上。听到贵妃娘娘的话后,明白了一切的小芸立即便淹没在了巨大的仓皇与悔恨中,这感觉太过复杂沉重,即便在昏迷中也无法短暂的消弭。
秀良人看着小芸沉睡中都紧皱的眉头,想要抚平般伸出手放到了小芸额上,似是心有灵犀,几乎同时,小芸睫毛微颤,就这般在秀良人手下睁开了眼,之后看着眼前这幅齐才人的皮囊,眼中却是在短暂的迷惑后立即便换成了不敢置信般的惊喜。
“是我。”秀良人轻轻笑笑,只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便另小芸瞬间红了眼眶,猛地起身扑到了秀良人怀中,浑身颤抖着,听不到到一声哭泣,但不过几息功夫,便连暂退在齐才人体内的齐琳,都能明显的感觉到怀中湿润。
默默叹息一声,没有再听接下来的对话,看到这里的齐琳识趣的将这里留给了天人两隔的秀良人与小芸,自己则更加收敛的退回了意识深处。这并不是很难,事实上自从秀良人也进入这幅身体以后,齐琳就一直有种极其困倦的感觉、活像好几天没睡过觉一样,如果不是因为心存顾忌勉力坚持,齐琳怕是早没法再保持清醒,这会放弃坚持不过几息功夫,齐琳便已陷入了深深的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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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等齐琳重新睁开眼后,发现自己已经重新获得了这幅身体的掌控权,只不过浑身酸软很是乏力,估计是被秀良人附身后的后遗症,好在除此之外倒并没什么旁的异常。
扭头看去,小芸重新躺回床榻上似在酣睡,手心里紧攥着自己的衣袖,双目红肿犹有泪痕,但嘴角带笑,神情很是安然,在微曦的晨光里似在发光,而一旁的白色瓷坛则是在一旁随意放着,坛口大开,齐琳探头看去,内里已是空无一物。
看来事情很顺利,一切都过去啊,齐琳长长松了口气,也没有打扰小芸,小心的脱去外袍起身出了房门,眯眼感受着已不知何时大亮的天色,不禁从心底里泛起了一丝笑容。
“齐才人早,给您请安了!才人昨日睡得可还舒爽?”
嘴角的笑意还没散,齐琳耳旁便忽的响起了清脆的声音,一愣之后转身看去,面前站着的是一身穿粉衣的宫人,年纪不大,头上绑了两个圆圆的总角,眉眼弯弯,脸上挂着满满的笑意,和声音一样,看来很是讨喜的样子,只不过正因为这笑脸太过热情明媚,明媚的像是带了面具,反而让齐琳莫名的生出了一种虚假的感觉,一时没有答应。
那宫女倒也不介意,依旧热情满面,声音清脆,说得分外仔细:“奴婢名唤玉女,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宫人,今个早起得了吩咐,等得天一亮就先来这储秀宫瞧瞧四处这可干净了,之后再来请您过去,娘娘有些话要与您问个清楚呢!”
金童,玉女?一个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一个满面带笑、热情洋溢,这两个宫女太监还真是和名字一样的登对互补呢!齐琳点点头,有些莫名的想着。
玉女见状立刻欢喜的笑着,一面在前带着路,同时善解人意的问着齐琳可要先去梳洗打扮、换身衣服,或是先去用些膳食,一会又指着路旁的盆景介绍着这是名为某某的匠人专门照料的、到了夏日里才最好看,一会又告诉齐琳娘娘这么刚起并不着急,才人到了不如先与我到偏殿坐下歇会,也省的等着着急……口中几乎毫不停歇,只不过明明都是热情关心的话语,声音也清清脆脆丝毫不惹人厌烦,齐琳却丝毫没觉着如沐春风,反而有股说不出的怪异尴尬。
眨眨眼,齐琳对玉女那奇怪的感觉上回过神来,抬头看着面前越行越近的昭阳宫,突然觉着自己方才怕是着实感叹早了,事情哪里是都过去?分明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