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黟跨进客栈里的时候,外头的天已经暗沉下来,他穿过吵吵嚷嚷的大堂,选了最角落一张桌子坐下,可等了半晌,也等到小二主动过来。
“小二!”
白黟叫了一声,无人答应,他看着在桌椅间来回穿越的小二,确信对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可不知为何却不愿过来。无奈,他只得拍了一下桌子,又叫了一声:“小二!”
却不知,练武人的手掌即便轻轻一下,也能让这脆薄的木桌子发出震天巨响,且不说小二听到,便是整间客栈的人也都听到了,顿时,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朝白黟投来。
白黟在众人目光中不自在地握起拳头,假装咳嗽了几下,再抬起头时,小二已经来到桌前,面上挂着明显的不耐烦。
“怎么了?”小二不客气地问。
“给我来一盅白米饭,一碟酱牛肉,再来一盘鸡肉。”白黟说完,等着小二去厨房吩咐,但过了一会儿,对方仍然站在他跟前,除了甩着脏兮兮的抹布外再无其它动作。
白黟不由蹙眉。“你怎么还站在这?”
小二停下甩抹布的动作,歪着一边嘴角嘲讽地反问道:“小孩,你有钱吗?”
原来是为了这个。
知晓小二为何态度奇怪的原因,白黟登时恼火起来,刚要答话,一锭白银“哒”的一声搁在桌上。
“当然有钱。”不久前才听过的声音突然响起。
白黟看向来人,正是先前被他从菜刀下解救过的那名男子。
那男子回了个笑,眼睛弯得跟月牙儿似的,连带着左耳上勾着的拇指大的金耳环一起,几乎晃瞎了白黟的眼睛。他也不问白黟是否同意,径自放下药箱,扭着屁股便坐到了桌子对面,对着小二说道:“这银子可够付饭钱?”
“够!当然够。”
“那把我们侍候好,剩下的,就都归你了。”
“谢谢蔺公子!”小二双手捧着银子,一脸献媚,“蔺公子,我要是早知道您认识这小孩,一定主动砌上一壶上好的茶。”
蔺公子甩了甩手,“得了吧,就你们这小地方,能有什么好茶,再说啊……”一双眸子再次移向白黟,把白黟瞧得浑身的不自在,“他可不是什么小孩子,他是我的恩公,所以你得好好招待他,懂么?”
“懂,懂!两位稍等,我这就去厨房吩咐大厨准备好菜!”小二说着,将抹布甩到肩上,拿着银子兴高采烈就朝厨房奔去,连其他客人的叫唤都不管了。
见小二走开,蔺公子从袖中掏出一条绣着牡丹的丝绸手绢,将放在桌上的两个茶杯细心擦拭了一番,然后拿起茶壶,边倒边说:“恩公,来喝口茶,这的茶水虽然差了点,但用来润润喉咙总还是好的。”
白黟皱眉看着蔺公子端到他面前的茶,虽觉口渴,但一想起那条色彩艳丽的手绢,还是决定将茶推到一旁。“我不渴。”
“瞧我多事的。”蔺公子也不戳穿这显而易见的谎言,只是拿起另一杯斟好的茶,仰起头,一口饮下。
白黟看着蔺公子饮茶时左手自然而然翘起的尾指,脑中回响起拿菜刀的男人说过的话——“阴阳怪气的东西”,于是也暗自腹诽道:果然是个公母难辨的货。
蔺公子自然听不到少年内心所想,他放下已然见底的茶杯,用手绢擦了擦嘴角,一边继续用月牙儿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白黟:“恩公,在下姓蔺,名相安,你可以像其他人那样叫我蔺公子,也可以直接叫我相安,随便你怎么叫都行!”
“我……”
蔺相安眼里全是期待,满以为白黟也要告诉他姓名,却见后者猛地站起身,提剑道:“我还是——”走吧。
“二位久等,菜~来~了!”没等白黟将后两个字说完,小二已经端着一大盘子的菜走了过来。
咕噜。
白黟闻着饭菜飘来的热气腾腾的香味,肚子不争气的响起来,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咽着口水,为饭菜留了下来。
蔺相安看着白黟迫不及待拿起碗筷的模样,面露欣慰之色,转头叫住正欲离开的小二。
“蔺公子,有何吩咐?”
“我恩公喝不惯你们这儿的茶,有鸡汤吗?”
“有有有。”小二点头如捣蒜。
“再来碗鸡汤吧,记住,碗要最干净的。”
指使完小二后,蔺相安这才心满意足地拿起碗筷,刚要开动,却见白黟愣在那儿看着他,心里顿时一慌:“恩公,你该不会是不喜欢鸡汤吧,你喜欢什么汤,我马上叫小二去换!”
“不必了。”白黟摇摇头,眼角的余光扫过被他搁置在一旁的茶水,“我随意。”
其后,白黟发觉眼前的男人和他预想中的不太一样,对方仿佛知道了他的不自在,用饭期间既没有再笑吟吟地盯着他看,也没有再用尖细的嗓子追问他的姓名,且用饭时的每一个姿势都相当得体正规,只是那始终压不下去的兰花指就如同白纸上的一抹污点,叫白黟怎么看怎么觉得碍眼。
饭毕,白黟叫来小二。
“我要订间房。”
小二瞪大了眼睛,“哟,小孩、不对,小少爷,您怎么现在才说啊,都这么晚的天了,客房早被订满了。”
白黟面露惊讶:“要提早的订吗?”
“那当然啦,小少爷,您是头一次出门吧,我们这地儿虽小,往来经商的人可不少,若不提前订好客房,恐怕就只能睡在大街上了。”
“这附近就没有其它客栈了?”
“没了,这方圆五百里,就只有我们这一间客栈。”小二低头看着白黟为难的样子,“这样吧,柴房还空着,您要是不介——”
“去去去!”没等小二把话说完,蔺相安便挥手将对方赶到一旁,喝斥道:“怎么能让我恩公住柴房?”他转头望向白黟,抿了抿唇,道:“恩公,我房子今早就订好了,不如……你就将就一下,跟我凑合一晚得了。”
白黟下意识地就要拒绝,蔺相安却先他一步说道:“放心,我打地铺,恩公你呢就睡在床上,可好?”
半盏茶的时间后
白黟跟在蔺相安身后,看着对方踏着小碎步,一扭一扭地向前移动,悔意刹时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脱口而出道:“你就不能走快些?”
蔺相安停下脚步,他转过身,不好意思地冲着白黟笑了笑,然后打开跟前的门:“恩公啊,这间就是我订的房。”语罢,仍旧用着那姿势,慢吞吞地走进房内。
白黟重重叹了口气,看了眼窗外浓墨般漆黑的天空,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果然是间小客栈,房里没多少摆设,只有一张床和一张小小的茶几,所幸房里的一切东西都还算得上整洁干净,不如白黟从霍子清那听闻的“发霉的床垫,虫蛀的桌椅”那般糟糕。
白黟将百斤重的剑和行囊放于床头,坐上床,刚要就寝,转头就看见蔺相安正在松解衣带,吓得他立刻什么睡意都跑了,大叫:“你干什么!?”
蔺相安一怔,“脱衣服啊?”
白黟警惕地瞪着蔺相安,好像对方是什么洪水猛兽随时会扑向他一般,接着,也不知怎的头脑发热就说了一句:“我对男人没兴趣。”
“哦。”蔺要安先是莫名其妙地点点头,旋即醒悟过来,笑得花枝乱颤。
“你笑什么?”白黟皱着眉,一脸不快。
“恩公,你就放一百个心。”蔺相安停下笑,白玉般的容颜在烛光中竟凭添了一丝妩媚,他兀自甩下身上的外袍,缓缓说道:“蔺某呢,更喜欢比恩公年长一些的人。”
白黟面上一热,尴尬地看着蔺相安坦坦荡荡的模样,忽然觉得先前对对方的抗拒全都变成了自己的自作多情。他别别扭扭地躺下,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团,翻了个身,不敢再看蔺相安。
翌日,鸡鸣响起,白黟悠悠醒转,先是为一夜好眠愣了愣,接着在下床时看到仍在熟睡的蔺相安又是一愣,他看着对方在睡眠中仍不忘竖起的尾指,忍不住又暗自腹诽了几句,然后提着剑和行囊,迅速离开了房间。
待门阖上后,蔺相安睫毛轻颤着,悄悄睁开一只眼睛,确定白黟下楼后,这才起身,一瘸一拐来到窗前,倚着窗台,望着街道上少年离去的背影微微一笑。
“蔺公子!昨晚睡得可好?”一见到蔺相安摇曳着身姿下楼,小二立马殷勤地凑上前,脸上堆满笑容。
“一般般吧。”蔺相安将小二上下打量了一下,勾起嘴角,“哟,速度挺快的嘛,才拿到钱就去弄了身新衣服?瞅着比昨天精神多了。”
“那都多亏蔺公子的打赏,蔺公子您请坐,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蔺相安接过小二为自己倒的茶,小心吹了吹茶面的热气,呷了一口,抬眼,见小二还站在原地摩挲双手,蹙眉道:“怎么了,莫不是嫌昨天的打赏还不够?”
小二顿时慌忙摆手:“不是不是,当然不是,蔺公子,昨天跟您在一起的那名少年……”
蔺相安想起白黟胆战心惊看着自己眼神,摇头一笑:“我们不是一起的,只是路上碰见,他恰好救了我一命,我还他一个情罢了,他现在……大约是回家去了吧。”
“他没回家。”
“你知道他去哪了?”蔺相安翘着尾指,饮着茶问。
“哪能不知啊,他下楼第一件事就是问我附近哪里闹鬼,我告诉他是东边的老宅,正想说那里危险近不得,哪知回过神来他就已经走了。”
饮茶的动作一滞,蔺相安神色担忧地沉吟片刻,放下茶盏:“茶点我不要了。”说罢,提着药箱快步离开了客栈。
小二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献媚的笑容慢慢变成了唾弃:“呸,一大老爷们,走个路比娘们还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