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
大火烧无可烧,自然熄了。
津门镇化作焚过的林子模样,虽不见明火,萦升的热浪依旧逼人却步。
从崃峔屯跑来好些人,多半是看热闹,反正津门镇里也没啥好抢救的物件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这场火,还有郝家兄弟昨夜眼见的一切。
老大郝猛说:“真的!我亲眼看见那怪物!比一个人还高!嘴巴比我胳膊还长!”
老二郝强说:“就是!牙齿这么长、这么粗、这么白、这么利!比锯子齿还密!”
老三郝剑说:“没错!还有一身大公鸡似的毛!哗哗啦啦乱抖颤!眼都闪花了!”
老四郝凡说:“不信?不信看看郝寡妇咋个死的!脖子上叫它啃了恁大个窟窿!”
听他们如此扯掰,大伙儿脑袋里勾勒半天,硬是描不出怪物长啥样。于是有人问了:“胳膊长的嘴巴,那还不一口把人头叼去了?咋会脖上落个洞?另外郝寡妇这身淤青,咋看咋像绳索勒的。”
“……它……它有舌头!”郝家人胡扯八道:“舌头老长了!一捅一个洞啊!”
“那这火哩?”
“……它……嘴里吐的!”郝家人见招拆招:“你可没见,火龙似的啊!老吓人了!”
“它咋没吃你们?”
“……它……我咋晓得?”郝家人挠头说话:“它捅死了郝寡妇,然后吐火烧了集镇,然后看了我们哥儿几个一眼,然后从我们哥儿几个身边跑走了!跑得贼快啊,三月的兔子都撵不上!”
“啧啧~~~”人群里一片品咂咀嚼之声:“也没见它往哪跑的?”
“还能是哪儿?咱村儿啊!”郝家兄弟几个异口同声:“大家可得千万小心啦!”
大家伙儿心满意足,收敛好郝寡妇尸首,看饱热闹、听够奇谈,三三两两散伙回村,一边走路,一边回着味、反着刍。
有的说:“早劝过郝寡妇养条狗,可她抠门,光嫌浪费饭。不然哪会惨死?”
也有的说:“得了吧您嘞,恁厉害怪物,养狗有个蛋用。”
还有的说:“活该。郝寡妇抠门太甚,老天看不过了,早早降报应给她。”
一切只是谈资。没人把郝家兄弟最后几句话当真,前边几句也只是听听笑笑——郝家兄弟平日里就是满嘴跑车跑船的货,信他们年都会过错;且津门镇跟崃峔屯相隔十里路,十里路哩!得走俩多钟头哩!俩多钟头!在村人看来老远了。镇上就是出了天塌大的事,也碍不着崃峔屯一个指头。
安宁也跑来了。李安氏不愿她来,可小脚迟慢、一把没拽住。
全部人中间,唯由安宁心事重重的。连着两天见识死人,还都死得这般可怖,安宁觉得自己好像一夜间大了好几岁,好像从前年月全活在迷梦里一样,浑浑噩噩。
住持先生死了,她还仅是受怕;郝寡妇死了,她却挥不去那份自责——如果我当初走得快些、路上耽搁少些、回村先告知郝家、央他们早来接她……好生生的一个人,昨天晌午还跟我聊话呢,居然……说没就没了?……
……
安宁的心事还有更多:听郝家兄弟那番说话,杀害郝寡妇、火烧津门镇的定是盐桦林里那个怪物了;杀害住持先生的,十有八九也是它了?天啊神啊,真跟做梦梦见的一样!我真是千不该、万不该救它呀!安宁感觉心口被人狠攮了一刀,疼极了,疼极了,却又欲哭无泪。旁人大都散场,她却直愣愣站那儿,眼神空空,两手无意识地死攥衣摆,十指发白,棉布都破了。
“安宁?”赵全头顶冒着三尺傻气、颠啊颠地跑来叫她:“想不想坐车?我带你回村子吧?小枣没来?”
安宁没听见他。赵全看出不对,赶忙拉拉她的袖筒:“你咋了你?魂儿没了?”
“……嗯?”
“你最近咋老这样?别吓我!”
安宁目光迷离地看看他:“……赵二货?”
“……我你都不认识了么?”赵全大受打击。
“死开。”
“……诶……”赵全再受打击:“有啥事跟我说说呗?没准能帮上你呢。”
安宁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没事……昨天郝寡妇央过我,托我回村喊郝家人来接她。但没赶上。可难受……”
平生头一遭,安宁在赵全眼皮子底下哭上了。赵全先惊后喜,继而心旌荡漾,不失时机地伸展臂膀、搂住了抽泣无主的安宁,连哄带推地把她往牛车上带:“……莫哭嘛,这事又不怪你,搁得住哭鼻子?来吧,我带你回家。放心吧,有我呢!……”
当天,每个跑到津门镇瞧热闹、听奇闻的崃峔人都或多或少得了些东西:
命贵的淘着了郝寡妇留下的金子银子,火炼化了的,大坨大粒,简直难搬难捡;
命平的寻见了郝寡妇跑散的牛只羊只,火烤熟了的,整头整匹,装满好几大车;
命贱的捡拾了堆成小山包的木炭焦炭,火烧透了的,成筐成担,好久取用不尽;
赵全没落着旁的,也不在乎旁的——承蒙安宁一哭已是爽得没边儿了,搂了安宁一下更是去死都成。
所有人中间,唯安宁一无所得。
除了满心难解的纠结、难遣的痛楚。
注:
阎冥:Yoth/Red-littenYoth。寞琅道对阎界的官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