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芒山远远的矗立在那里,虽然不高,却像铁塔般静静等待向它走来的众人,带着黑暗憋闷的气息。偶有几只野羚仓惶奔跑,几只燕雀匆忙掠过低矮的灌木枝头。
当聂长风看到远处的铁芒山时,仿佛看见了一个黑大的牢笼,里面有自己至亲的人,他们正在那里受苦,有的,甚至即将死去。背上的逐浪刀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思绪,又或许受到了聂长风体内逐渐激荡的气息的震动,迎着风发出阵阵低沉的嗡鸣。
有猎犬急速的向前奔去,擦着荒草发出刺刺的响声,队伍默默的走在草原上,蹄踏杂草的声音清晰入耳,人们神情凝重,毕竟不到一百人的队伍虽然战力不弱,但要硬抗数千人的铁骑,固然悲壮热血,想要全身而退,却谈何容易。不过没有人想要退出,来到此地的人,有信仰,也有信心。
外围的旧部兄弟小心谨慎的留意着周遭的情况和可能出现的陷阱和埋伏。跟随多年的过命兄弟可能修为不够高深,但战场经验毕竟丰富,于是一队人等沉稳前行,渐渐来到了山下。
仰望黑芒山,聂长风的原本黝黑的头发显得有些花白,散乱的在风中微摆,清矍的面庞如刀削一般。他看着不算太高的山顶,看到了日夜思念的家人,看到了严素卿,看到了那些甲兵和囚车,于是双眼间的寒意渐渐更加冷凝了起来。
聂长风纵马上山,山坡平缓,又有人常年踩踏,所以片刻间便来到了山顶。身后众人也相继到来,纷纷亮出兵器。
他翻身下马,望了望囚车里的妻子和兄长族人,来到了严素卿的面前。早有侍卫甲兵和总兵府的亲信高手一拥而上,将众人团团围住。
钢刀长剑在阳光下闪烁,弓箭手拉满弓弦。清贫者也将手中利器紧紧的抵在总兵家人的颈脖咽喉上。双方紧张对峙着互不相让,空气仿佛被压缩的让人窒息。
聂长风没有再往前行,解下背上的长刀,横抱于胸前。严素卿一手倒提长枪,矗立在那里,两人隔着无数的人墙,互相凝视,驻足沉默了一会儿。
随后,严素卿挥了挥手手,示意兵卒侍卫后撤了数十丈,两人之间空出了大片的杂草地。两人相互走到了面前,两边的众人在远处观望。
“我很欣赏你的做法,没有将我的至亲拿来做替死鬼,而是将我园子里的一条狗做挡箭牌,为谈判留下了一些余地。那年你刚出道,率领几十个武卒,偷袭西凉大营,烧了敌军的粮仓,杀了对方先锋主将,还毫发无损,我就看出,你将来定是个能成事的人!”
严素卿微眯着眼,仿佛回味咀嚼着风干如老腊肉般的往事,缓缓说道:“后来你每战必胜,大都是以少胜多,更是让我对你另眼相看。你勇中有谋,在军中又重情义,是真性情的汉子!我当年初出道时,便象你一样,怒挑西凉十三鹰。所以,曾几何时,我欣赏你到了极致,甚至想与你结拜为兄弟,你我联手,将来干上一番大事。”
“我却很不欣赏你的做法,将我的至亲斩尽杀绝,让我发誓要将你杀死。我一定会完成我的誓言。何为大事,难道就是如你所做的,盗卖私盐铁器,欺瞒国家,中饱私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聂长风冷冷反问道:“你的大事,一定要如此多无辜的鲜血来堆成吗?”。
严素卿没有直接回答问话,依旧缓缓说道:“我当年何等的意气风发,总想好男儿驰骋沙场,扬名立万,报效国家。却万万没有想到,这真正的战场却不是在这荒山野岭里无聊莽汉捉对厮杀,而是在庙堂之上,社稷之间。我等不过是任人摆布的黑白棋子罢了!我屡立战功,本可以轻松升迁为主将,却不曾想,所有的功绩最后都统统算在顶头上司的身上,到头来辛辛苦苦只是为了他人做嫁衣裳。”
“当年枪挑十三鹰,那时我才后天中段炼骨期的境界,已然负伤,不想将军命我孤军深入草原,连番大战之后,我一人遭遇几百西凉骑兵,拼着最后一口气,才杀出重围,侥幸存活了下来。重伤之下,被恩人所救,授业于我,那精神上的指引,使我不再孤独,终于,大海上的一叶孤舟终于看到了彼岸上的一点光明。之后我养伤半年,等伤愈复出的时候才发现,我非但没有收到封赏,甚至连一个合适的位置都没有了!”
“于是我彻底接受了恩师的道法理念,凭着一股热血,我一气之下率几个军中高手深夜潜入将军府,怒杀其家人三十二口。终于平复了道心。本以为惹来杀身之祸,正准备收拾包袱从此游走江湖之时,不想又是恩人出手相助,帮我解决了麻烦,甚至帮我料理了我不忍心除去的几个知道内情的心腹隐患。”
“从此,有了替罪羊顶罪,死无对证,我依然高枕无虞的混迹在军中。要不是恩师要我留在军中,我早就随他而去了,去见那辽阔宽广的风景!”
“所以,完成恩师的大事,才是我生命中的一曲真正的挽歌,不畏水远山高,不惧岁月蹉跎。当然,为了完成刚才所说的大事,我当然不会吝惜完成属于你的那一环!”
聂长风望着这位昔日的上司,沉默思索了片刻,说道:“在军中这些年,我只知道你治军冷血嗜杀,对敌人残忍,汜水关中为了家族私利手段肮脏,想不到你还有更龌蹉不堪的计划,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你这几年升迁极快,在朝中也攀上了贵人,恐怕也是得了那位高人的指点,只不过你已然坠入魔道,最终不得善果。我聂长风不过一武夫,表面上是破坏了你的家族生意,被你追杀迫害,想不到却有如此深意!你和你背后的那个势力真是高抬我聂长风了,竟莫名其妙成了你不可告人的秘密计划里的一环!”
“不管你那个计划是什么,我都知道你一定不会告诉我。我今天来也不是为了听你讲故事的。在你这种人眼中,其他人的生命都形同草芥,也许你的家人还值几个钱。那么好吧,现在就请你把我的家人给放了吧!”聂长风紧紧盯着严素卿,伸手指向了那捆绑的十余人,开始了正式的谈判。
就心理优势而言,聂长风似乎占了上风。身后的人质当中,有严素卿的两个儿子,有萧万全的大公子萧让。这样的筹码,关系到家族的血脉,没有人能舍得开。就算是比严素卿更冷酷的人也不行。所以,聂长风没有一丝的着急,静静等待。
风继续在吹,远处的人们只见两人纹丝不动,却听不见其中的对话。大家的刀剑都没有入鞘,只待一声令下或一个手势,便随时准备性命搏杀,或将人质杀死。
严素卿不再说话,他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眼前这位汜水关昔日的猛将,嘴角泛起嘲弄的表情,这才低沉说道:“你现在已经是瓮中之鳖,何必垂死挣扎,只要你束手就擒,我答应放你族人一条生路。你以为拿我的家人当人质就可以逃出生天了。这汜水关有我十数万大军,你带着你的家人能逃到哪里去。”
“也许你高估了你自己了,今日我前来,便是抱着必死的决心。选择权在你,但决定权在我。”聂长风缓缓说出:“你有你的计划,我有我的安排。我的安排必将不如你意。今天我不准备与你交换人质,而是要你放人的。”
“哦?”严素卿略微惊诧,随即冷笑了起来:“难道你在侮辱我的智商?我有那么傻吗?这可不是一个可以达成的交易!你不放人,难道我会放人?”
听到这样的话没有大笑嘲笑,而是冷笑,这本身就说明问题。
“我说过,你没有决定权。你不答应,便玉石俱焚!”聂长风绝然道:“正如你说的,今天即便我们交换了人质,我换回了家人,又怎么能够逃过你大军的追捕。这样做便是遂了你的意,我和我的家人即便今天不死,明天也会死。既然左右都是死,还不如赌一把,赌输了,也不过提前一天死。赌赢了,便能逃出生天,将来将他们安排好后,我再来报弑子之仇。”
“那你准备怎样做,或者让我怎样做?你怎知我不会拒绝?”严素卿微眯着眼,神情严峻,原本低沉的声音提高了些,又回到了本来的尖锐沙哑:“你怎能保证他们的安全,你又让我怎样相信你!”
聂长风冷哼一声道:“你只有选择权,不管你相信还是不相信。我说过,我的优势就是怀有一颗必死的决心,你不答应,我也不准备活着离开了!”
“不过,当我带走我的家人时,我会留下你一半的人质。退出五十里后,我再留下一半人,你的大军不得跟随,你可以派亲信监视甚至你亲自跟随。等我家人退到安全地带后,我将放了剩下的两三人。到时,不管是你或者是你的亲信,都可以向我出手。就算你不出手,我也会回来找你的!”
严素卿思考了片刻,抬起头,微微点头道:“这样的方式可以接受。毕竟,你所属的那一环已经完成了使命,其实你的死活已经不再重要。同我的家人相比,你们的命都是蝼蚁而已。你很聪明,算准了我不会让自己的至亲拿来给你殉葬。所以,你赢了!”
“不过,有一个条件,你必须接受的条件!否则,什么也不必谈!”严素卿面无表情,话锋也变得决绝阴冷起来:“当你的家人被放出来时,萧让必须首先交换过来。”
对于严素卿这样的狠辣自私的人来说,很难想象会说出这样的话,将别人家的孩子先解救下来,这可不是他的风格。不管他有多欣赏爱惜那个风流公子的狠毒阴险,就算他有龙阳之癖,也不可能如此的选择。
“他是恩师看重的人,我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但我不想惹得他老人家震怒。如果当真那样,其实对你也没有任何的好处,一旦他直接插手此事,你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唯有一死尔!哪里还有与我分庭抗礼,讨价还价的余地!”严素卿淡淡说道,没有威胁,似乎只是陈述事实,又像是对老对手的奚落嘲笑。
“我知道你紧张,你的气息已经不稳,你的手心里捏着汗,你的衣背已经打湿,这是赌徒的通病,不过,你成功了,你算是救出了你的家人,不费一丝力气。我说过,我很欣赏你,而你现在是我的敌人。”
“所以,我一定要杀死你!”严素卿严肃的说道:“我会像当年枪挑十三鹰那样,单枪匹马跟随你,到达你指定的所谓安全地带,然后公平决斗,并且杀死你!”
“你就那么有信心,你不怕到时候我率领大家一起围杀你吗?”聂长风微微冷笑道。心中却也不免有些佩服,这汜水关的总兵历来有些枭雄本色。
“既然我那么欣赏你,自然对你有信心。平日里你对我毕恭毕敬,但我知道你早就有与我在修行功夫上一较高下的心思。这回遂了你的愿,也遂了我的愿,你又怎会拒绝。我的大军不会尾随,如有背约,你杀人便是。我就差遣几个侍从周围侍奉即可。”严素卿手抚着长枪,等待着聂长风最后的决定。
草原的风总是飘忽不定,刚才还清风拂面,此刻却突然裹着沙粒袭来,迎着风的严素卿再次微眯着眼,轻轻弹掉粘在衣服上的灰尘。枪上的戾气也少了几分。而聂长风却在风沙中不再留恋,他将逐浪重新背在背上,大踏步径直向前走去,经过了严素卿,经过了数十丈外的那些侍卫甲兵。来到了囚车前。
没有士兵阻拦,因为严素卿已经做出了手势,聂长风可以带走所有的家人。有侍卫牵来了马匹,伤痕累累的商易涵、聂家兄弟人等骑上战马,缓缓下山而去。而严、萧两家的一半人质也被放还了过来,这其中就有萧让。
重获自由的萧让瞬时恢复了往日的潇洒神情,在严素卿面前深鞠一躬。严素卿冷哼一声,并未再搭理他,而是提枪上马,带着几个侍卫,随着聂长风下山而去了。剩下数千铁骑和黯淡的铁芒山。
萧让望着那些远去的背影,有些迷茫和失落。稀里糊涂就成了人家的人质,归根到底还是自己实力不济,也恨聂娇娇那小贱人对自己的出卖,将来抓到她,非得把她炼制成生不如死的人鼎才行。今天也许大难不死,将来必成大事,这次回府,定要加倍修炼那双修大法,多找些纯粹的美人鼎固本培元,提升实力,不要再受此番侮辱才好。
想到此处,萧让暗暗咬牙,看向远方的目光变得炙热起来,他振作起精神,翻身上马,也不待和身后的官兵和自己的父亲萧万全交代,独自一人向着汜水关的方向打马扬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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