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熠后来从乔珊口中得知,乔安也致力于“转型”。
老豁那种好勇斗狠的做派,早就过时。不过是因为他够狠,够忠,才得以重用。而有着“智多星”名头的二牛逼,被重用的同时,也被提防。总之,乔安有意培养新的中坚力量,要脑子好使,又得可靠。
所以说,他是在被提防的同时,也在接受考核?
这伙人不慌不忙,许久没有大动作,工厂研发不知进展如何,地点还没查清楚。无眠的夜晚,周熠躺在床上,枕着双臂,在头脑中勾画着人物关系图。
像是在“复盘”。
小时候,那个人教他下象棋。还要求他学会“记棋”。那人说,如果你不能记得每步棋的次序,说明你的棋艺还很差。他还说,人生如棋,落子无悔。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那人说过很多不乏深奥的话,他不懂。那人就说,你记忆力好,只管原样记住,等长大就懂了。
多年后,周熠想起《倚天》中,张翠山夫妇准备带无忌离开冰火岛,义父谢逊教他武功,填鸭式教学,不理解的就死记硬背,为此不惜打骂。相比之下,那个人温和多了……
这一个微妙平衡的局,终于有一天被打破。
还是要从乔珊身上入手。
他约她吃饭,约在大排档,但他穿了她送的衣服,收拾得还算清爽,她看了又看,面带娇羞,又泼辣道:“你要是早从了我,不就……”
“我就怕你这样想,别人也这样想,我不想当个吃软饭的。”
中途乔珊有来电,她立刻皱眉,满脸的不耐,又没有立即挂掉。
他劝:“接吧,别误了大事。”
她拿着手机走到很远才接听,他趁机把一枚定位装置藏进她的包里。
乔珊回来时脸色不佳,他说:“有事就去忙。”
她笑,“你不想知道我要去忙什么吗?”
他沉默几秒,说:“不想。”
“不是你想的那样,是做正事,不过也没什么区别,都是去看不想看的人。”
乔珊招人结账,这样就不算他请,还得再请一次,或者非要让他吃一顿“软饭”。他哄了几句才让她打消念头,匆忙走了。他结了账离开,立马换辆车子,看着手机里的那个移动的红点,悄然跟上。
周熠知道,只有在面对化工博士时,乔珊才会露出那种“不耐又无奈”的表情。那个工厂地址隐秘,戒备森严,连她这种身份都要接受检查。他必须在关键时刻再把她叫回。
没等他出手,那个红点又开始往回开。
他拨出电话,没等说出她落下了东西——刚才抢着结账时被他顺走的钱包。她先开口,语气焦急:“你在哪呢?玫瑰出事了。”
玫瑰跟乔珊经常一起逛街美容,算是闺蜜,但又不是无话不谈的那种闺蜜。
比如这么大的事,乔珊居然毫无知觉。
玫瑰要跟人私奔。
原来她跟酒吧另一个驻场乐队的键盘手好上了,还珠胎暗结,这俩人也够胆儿肥,打算偷一笔钱远走高飞。乔安最容不得背叛,何况还算计他的钱。
周熠和乔珊脚前脚后赶回来时,听说那男的已被打个半死,被注射了毒品。玫瑰则是被拖进仓库,犒劳众手下。
事后听说,老豁是头一个上的。
老二,当然不会干这么没品的事儿,但他的问题更严重。据说玫瑰之所以胆大包天,是得到他的默许,会帮忙。
总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周熠走到僻静无人处,把那枚定位装置毁掉。
三天后,乔珊打来电话,说她哥吩咐,要把玫瑰和那男的送出去。
她哥原话是:不是想要远走高飞么,那就折断翅膀,一个毒虫,一个妓~女,让他们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周熠想了想,说:“我送吧。”
乔珊也是这意思,如果让老豁的人去办,玫瑰指不定又遭遇什么。
至于周熠,他也得找机会,把消息送出去。
周熠开车送人,还在半路上,那男的毒瘾就发作了。吸毒的三种方式:口服,吸食,注射,他是高纯度海~洛~因静脉注射。戒掉可能性不大。
玫瑰抱着不停颤抖、口吐白沫的男人,哑声说:“把我们送到江边吧,一了百了。”
他不忍看向后视镜,只说:“给你一个建议,自己找活路。”
玫瑰语气坚决:“我不会抛下他,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苟延残喘,他是被我害的,是我想要逃,因为受够这样的日子了。”
到了市区,夜色中的城市,繁华而又冷漠。车子走街串巷,来到一条灯光迷离的街道,两边小店低矮简陋,门口有穿着暴露的女人翘首以待。这是本地有名的红灯区。
“就这里吧。他会派人来检查的。”玫瑰苦笑,“必须看我最惨的样子,才有快~感。就像每次打我,烫我,才能……”
周熠嘴角紧抿,只觉得一股气流在胸腔里乱窜。
只想一脚油门,离开这里。
可是他不能。
有人是走不得,有人是不能走。那一刻,他觉得他们都一样,是粘在这个巨大蜘蛛网上的飞虫,等待着他们的,都是被吞噬的命运。
***
接下来,进度条加快。
乔珊“捉奸捉双”,成功甩掉博士,博士已经下水,只能把苦水往肚子里咽。乔珊开始明目张胆来找意中人,对此乔安未发表见解。
或许是无暇顾及。
因为又出了“意外”,乔安费尽周折洗白、存进国外账户的巨款,不翼而飞。除了发誓不惜血本也要查出谁搞的鬼,还有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挣钱。
另外,他跟老二之间的罅隙,连底下人都感觉到了。听说老二萌生退意,打算上岸,所以,正缺一笔养老钱。
工厂开始加大出货量,近期有一笔大交易。
周熠知道,时机已成熟。
苦心孤诣,步步为营,他终于得到了参与交易的资格。准确说,是成功取代了“老二”得来的机会。
事关重大,交易时间地点一再变化。他必须随时把消息放出去。真正交易前的几个小时,周熠奉命去附近踩点。防止对方黑吃黑,设埋伏。
他们来到一条街,因为是城乡结合部,入夜时分,只剩半数的店铺依旧营业,多是些餐馆,棋牌室。这时手机已经上缴,一行三人,周熠是小头目,但另外两个都是老豁的人。
终于,一个借店里电话跟女友话别,一个忽然肚子疼去茅房,周熠站原地抽烟,瞅准时机,把烟蒂扔进垃圾桶,同时丢下去的还有个别的东西。
他若无其事地走开。
身后响起一个熟悉声音:“七哥,你果然是条子。”
周熠不动声色,只是稍偏下脸:“你说什么?”
“我看见了。”
周熠余光瞥见崽子举起右手,指间捏一枚小小事物。
“看在平时情分上,我不会告密,但你也不能去交易了。”
崽子走过来,看他那步伐手势,周熠立即明白,他要让自己出个“意外”,然后顺理成章地缺席……问题是,乔安他们本来就十分警觉,对他也不见得全然信任,他这时出事,未免太巧合,交易时间地点肯定还要变更,甚至取消……
一股劲风袭来,崽子使出擒拿手,还特么是他教过的。
周熠灵活避开,“你听我说,我不是条子。”
崽子不说话,只出手,希望速战速决。
周熠抱有同样想法,那两个人随时可能回来,而崽子不参与交易,是特意跟他出来的,两人相处太久,或许自己近日神思有异被他察觉,所以只要崽子“消失”,一切都可以继续……
他一招锁喉,把人制住,敲晕,撬开最近一家店门,把人拖进去。店面狭小,是个盲人按摩店,他就地取材,把人绑起、堵上嘴。交易结束后,他会第一时间赶来放人,到时再解释。
就算他不幸挂了,早跟罗毅打过招呼,会尽量“照顾”崽子。最迟明天一早八~九点,店家来开门也会发现多了个大活人。就算崽子不甘心,半夜闹出动静,引来邻居甚至警察,起码也是几小时后的事了。
月黑风高,一行人赶往交易地点。在这期间,周熠又获悉一条重要信息。
关于另一批货,从邻国走私的一批军火,始终查不出藏匿地点。居然从乔安一个心腹跟人低语时听到,当然不排除是个诱饵。
到了约定时间,买家出现,关键时刻,警方出场。
三方交火,场面混乱,周熠趁乱脱身,在夜色一路狂奔,终于赶到那条街,离老远就见火光冲天。遥遥听见消防车鸣笛,他有种不好预感。
稍后混迹于围观人群,他看见消防员抬出担架,蒙了布,露出一只烧焦发黑的手,腕上钢表不久前还划过他的脸。
他转身走开。
他没有时间自责和哀悼,还有任务,他要去找那批货。哪怕是个陷阱,那就一个人去。大不了死了。他偷了辆没锁的小货车,找到那个地点,一处闲置的农房。这一带,青壮年大多出去打工,有的留下老人孩子,有的留锁头看家。
眼前这一家属于后者,有正屋,仓房是铁门,窗户装了防盗网。
撬开仓房门锁,果不其然,已经空了。
但细看地上灰尘痕迹,的确是曾放过货箱,空气里还有些残余的气息。
枪油的味道。
他缓缓直起腰,忽然觉出不对。
门口响起一个声音:“果然是你。”
他转过身,看见黑洞洞的枪口。
乔珊穿着黑色短皮衣,牛仔裤,高帮靴,一身冷冽气质,面色苍白,眼睛有些浮肿,表情平静而苍凉,看样子知道她哥的情况了。
她晃一晃枪口,“有什么要说的吗?遗言。”
他扯下唇角,没开口。
枪声响起。
装了消~音~器,声音不大。正中右胸。
他仰面向后倒去,后脑勺着地的瞬间,他想,这么近的距离都不敢爆头,可见枪法有多差,如果有防弹衣就好了。
他和真正的警有何区别?就是这个了。
从一米宽的门口望出去,天边泛起鱼肚白,但是他可能看不到天亮了。因为感到胸闷,呼吸困难,怕是血气胸,即将休克……
忽然响起引擎轰鸣声,像是摩托,他一个激灵撑了起来,一手捂着伤口,踉跄着走到门口,恰好看到正屋房门打开,一辆摩托开出来,冲出院门,扬长而去。
所以,乔珊刚带人将这批货转移,留下来看到底谁是鬼。
听见“滴答”声,周熠低头,看见地面上晕染开一小片暗红色。
再看伤口,血液从指缝流淌,整只手已经染红,生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离他而去。他从裤袋摸出一卷纱布,拉开衣襟,直接塞进伤口。
疼得眼前发黑,差点晕过去。脑子却豁然清醒,他在做什么?
因为内疚,特意跑来送死?忘了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吗?
他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
他又从裤袋掏出手机,播出一串号码,告知摩托车型号,以及自己的大致方位。那是刚才在人群中顺手牵羊的老年机。
他还想往前走,走一步是一步。可是没走到大门口,忽然跪倒,身子往旁栽去。只有两手还交叠在一起,死死按住伤口。
***
周熠再次醒来,人躺在病床上,罗毅坐在床边。
罗毅下巴有胡茬,眼里有血丝。见他睁眼,如释重负,简短介绍了后续情况。
乔珊落网。
乔安拒捕,被当场击毙。
老二被捕,还不曾开口。
老豁奉命守卫化工厂,万一有事就销毁设备以及人。自然没能成功,因为警方早就知道这里,抢先行动。但老豁抓紧时机,给了那个博士几刀。与其说是灭口,更像是为了私仇。老豁在混战中身中数枪,跳进排污池,池子连通江河。
见床上的人皱了下眉,罗毅说:“他身上那几枪,不乏要害之处,大量失血,再加上感染,应该活不成了。”
他问,“我们成功了吗?”
罗毅迟疑了下,“成功了。”
周熠扯唇一笑,何其惨烈的成功。
罗毅手机响,没理会,对他说:“你先好好休养,其他的事稍后再说,我这几天会比较忙,你等我。”
周熠看他离去的背影,步伐有力,脸上虽然疲惫,但精神抖擞。对他们来说,历时多年的案件,屡次受挫,终于破获,终于松一口气,甚至扬眉吐气。
而那份惨烈,只是对他而言。
他这才反应过来,罗毅口中“其他的事”指的什么,要兑现承诺了。
七年。
那些条件,对于当年的他来说,或许还有一点点吸引力。
此时此刻,轻得如同一缕烟。
几天后,周熠坐在医院后院的长椅上。他刚剃了头,短得可见头皮,更显刚毅、硬汉的同时,也多了几分匪气,有点生人勿近的气息。
他手里拿着一份报纸。
当地的报纸,社会版面有一则关于“火灾”的报道,根据核实,死者是黑社会性质组织的成员,因纠纷被绑架,因奋力挣扎,晃动暖气管,牵动私接的电线,引发电火,酿成惨剧。
周熠合上报纸。
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也抵不过一个小概率的意外事故。
这几天,罗毅忙得没空露面,倒是打来电话,提到崽子的情况,遗体没人认领,罗毅就安排人送去火化并安葬。
周熠记得崽子说过:知道自己不会善终。他不在乎怎么死,只在乎怎么活,所以奉行“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晚有妞今晚睡”……说起这番话时,崽子脸上带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这让周熠想起此前认识的宁小宇,跟崽子年纪差不多,也有个一言难尽的原生家庭,招惹是非的体质,始终在失足的边缘试探……但不同的是,那个少年有基本的是非观,有一颗向善的心。
所以,他就建议学个一技之长,还赞助了学费。他们一直通过QQ联络,偶尔上网,看见对方留下的大段留言。这几年他无暇上Q,不知这位飘忽的少年混得如何,但愿能比崽子幸运一些。
周熠想到这个,情绪才轻快了一些。
忽然觉得自己被人窥视,一回头,对上一张诡异的脸,吓了他一跳。
那是一张白刷刷的脸,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眼睛上下还各有一条红道道,其他连脑袋带身子,都罩在一个黑斗篷里……
他想起来,这是个动画片里的形象,无脸男。好在是大白天,不过怎么有人这么无聊,把孩子弄成这样?
小家伙被发现,索性站直身体,嗯,小小一只。
看他穿着病号服,好奇地问:“你怎么了?”
“……烟抽太多,肺坏了。”
周熠逗他,“你怎么了?穿成这个鬼样子?”
“因为就要到万圣节了呀,我要提前体验一下。”
周熠笑,现在小孩子都这么时髦了吗。
他指了自己的脸,“你看见我戴的面具了吗?”
小家伙仔细打量,“哪有,你骗人。”
周熠心里说,对,我的面具就是骗人。
他忽然觉得有趣,小孩子天性纯净,喜欢戴面具来装神弄鬼,大人们一脸真诚,却可能是心怀鬼胎,对他们来说,每一天都是万圣节。
他刚结束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表演,又要奔赴下一场了。
厌倦了吗?不,他十分期待。不,他已经迫不及待了。忙碌起来,就不会有空想别的了。
医生叮嘱,至少要住院两周。
可是周熠等不及,他当晚就故伎重施,偷了消炎镇痛药物,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擅自出院。上了路,才知道自己托大了,身体根本就没准备好长途跋涉,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打起精神,以及加大剂量。
到后来又发起高烧,伤口情况恶化。
他在小旅馆检查了一下创口,只是漠然地笑了笑。
比起在烈火里打滚,算什么?比起在大雪中翻了车,天寒地冻心更冷,算什么?比起不知如何死法,被丢进河里任其肿胀腐烂,又算什么?
他看着镜子里触目惊心的伤口,摸了下那串银项链,然后咬着牙上药,包扎。再喝一口烈酒,重新上路。
从周熠得知当年真相,到他再次去找顾远钧,中间隔了几个月。这期间他并不知道要做什么。似乎也做不了什么。即使做了什么,也换不回什么。
直到某一天,他看电视,经济频道的年度财经人物专访,看到一张几年不见的脸,并没有岁月痕迹,比起他离开家时,更从容,更自信。
主题是“传承与创新”。
那人侃侃而谈,虽然自己是从父亲手中接过企业,但将来会遵循现代企业管理方式,任人唯贤。真正的传承,不能局限于一个家族,一个姓氏……
他在电视前冷笑,一个人,何以虚伪至此。
是时候来个人提醒他,都做过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