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熠想起了西西弗斯。
竭尽全力地推着大石头,终于推到山顶,又滚回去。人家可以一次次重来,他能吗?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当口传来噩耗,更像是一个预兆。
“过去”从未过去。
罗毅沉着地问:“你觉得他们会去哪?还是直接出境?”
周熠迅速从颓丧中抽离:“当然是找到那批货。老豁既然没死,大半年毫无动静,应该是躲到境外,日子不好过,冒险回来一是为了财。”
二是……
老豁。是个外号。早年打架,被人用利器从右眉骨到眼皮划了一道,险些变成独眼龙,留下疤痕,起初被人叫“豁眼儿”,随着地位攀升改成“老豁”。
周熠对其他人,哪怕是乔老大,都只是当作敌人、对手。只有对老豁,是厌恶,是恨。因为这是个天生的罪犯。
换句话,其他人多少还有几分可取之处,甚至“人格魅力”。
比如乔安,少年时进过体校,练短跑,后来改速滑。因为不服管教,屡次违纪,被开除。但他对体育始终热爱。周熠跟他第一次同桌吃饭,他就问喜欢什么体育项目。
周熠答:“高山滑雪,单板U型池。”
乔安说:“那是炫技。”又说:“看来你很喜欢冒险。”
乔安还带他去看冰球比赛。周熠头一次看现场,很是震撼。选手们全副武装,在场中呼啸来回,急停,旋转,冲锋。脚下冰刀森然,平添肃杀之感。
乔安感慨:“可惜,穷人家的孩子玩不起。”
他手腕绕几圈小叶紫檀佛珠,配上那忧国忧民的语气,让周熠恍惚觉得,身边坐了个满怀社会责任感的企业家。
下一次,是去看冰壶比赛。这种沉闷的项目,周熠起初也没什么兴趣。乔安说:“这个又叫‘冰上国际象棋’,这才是看智慧。”
他特意介绍了比赛场地,冰面上有小颗粒,所以需要随时“擦冰”,这种场地制作需要专业的“制冰师”。他还说自己也是“制冰师”,颇有些黑色幽默。
然而,幽默只是表象,黑色才是这伙人的本质。
乔安手下有个物流公司,某天来个记者暗访,拍到一个做幌子的仓库,被发现后拷打一番,然后周熠被叫去。
老豁递来一把枪,说:“给你个表现的机会,证明对老大的忠心。”
周熠听说过,新人都要经过这么一个环节。他接过枪,看着地上满脸血污、佝偻着的人,迟疑几秒,开枪。
老豁拍着巴掌,“都说你一枪能中眉心,往肚子上打算什么本事?”
周熠举起枪,对准老豁眉心,冷漠道:“打这样的有什么意思?要打就打活蹦乱跳的,打中了才叫真本事。”
他眼里有疯狂的光芒,老豁变脸,身后小弟纷纷拔枪。恶战一触即发。有人暗中禀报老大,也有人抱着手臂等着看戏。
周熠放下枪。“开个玩笑而已。”
当晚,他趁着夜色去了那个仓库,揣了药和绷带,准备见机行事。
那个人却不见了。
一个小弟正在清理血迹,打着哈欠说:“埋了。”
活埋?
对方说:“死了当然埋了。不还是你打死的吗。”
隔日,老豁晃悠过来,“忘了跟你说,你打死那个,根本不是什么记者,是个警察。一个多事儿的片儿警。这下就算你是条子,也洗不清了。”
老豁说话时,目光锁住他的脸,“我把过程录下来了,要不要拷给你一份?”
“不用了,发挥得不好,没什么可看的,下次打死你的时候,记得让人录下来。”
他轻笑一声,转过身。
妈的。
老豁之所以看他不顺眼,除了本来就有点邪性,比旁人嗅觉更好,一口咬定他有问题。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乔珊。
乔珊第一次见周熠,打个照面,回头就造谣:小白脸是同性恋。
因为没正眼瞧她。
崽子火速把消息传给他,并极力劝他自证清白。看他没反应后,又狐疑道:“难道是真的?”然后双手掩胸,一副捍卫贞洁的摸样儿。
他气笑,乔大小姐这自信谁给的?崽子这智商是留在胎盘里了?
没多久,乔珊找个由头靠近他,问:“你为什么叫七喜?”
他微微一笑,“你猜?”
“你家孩子多,你排行第七?”
“那我家得交多少罚款。”他弹掉烟灰,“听过那个段子吗,白雪公主掀裙子。”
乔珊大概只留意了后半句,丢了句:“讨厌。”
很快又有传言,小白脸不是同性恋。
乔珊性格直率,没有寻常女性的含蓄或扭捏,立马展开倒追行动。每次找他,都是小短裙。怕不是真等人掀裙子。
她身材还行,踩着高跟鞋,扭起小蛮腰。让一众男人看得两眼发直,背后荤话连篇,诸如“小野猫又发骚了,真想把她按墙上艹。”周熠委婉提醒,她却不当回事,“让他们眼馋去。”
又眨眼,“你想吗?”
他说,“我不敢想。”
“孬种。”
周熠是真不敢轻易惹这位。
据说她在中学时就抽烟喝酒打架早恋五毒俱全。初恋男友是个玩乐队的职校生,被她发现劈腿,某天他偷腥归来,一把吉他燃烧着从四楼扔下来。他抬头,看见女友站在阳台娇笑如花。
面对男友的暴怒,她轻描淡写道:“你应该庆幸,如果出手的是我哥,刚才丢下去的就不是一把吉他了。”
周熠知道,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只不过比起帮妹子处理感情纠纷,乔安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他被体校开除后,跑过货运,开过贸易公司,挣了钱开歌舞厅、夜总会,据说鼎盛时期手底下有小姐就几百个,总之是尝尽了擦边球生意的甜头。现在贸易公司依旧开着,规模还很大,方便挂羊头卖狗肉。但是走私贩毒,都不如自产自销。于是他搞了个化工厂,致力于研发新品。
二十一世纪,人才最贵。乔安看中了一个化工博士。
他先略施手段,让博士在单位混不下去,接着家里安排相亲,向来挑剔的他立马点头,简直是一见钟情。因为对方年轻漂亮,性格爽利,像颗小辣椒。
没错,乔安把妹子舍出去了。
周熠的任务之一,就是这个工厂。为此他不惜冒险听墙角。正好听到妹妹抱怨:“那傻逼得寸进尺,还要开房。”
哥哥慢条斯理道:“跟谁睡不是睡,这次立下大功,送你一辆超跑。”
妹妹不乐意,“我又不是卖的。”
“出来混都是卖,我是卖命,你是卖身。”
他话锋一转,“不想委屈也可以,我马上把你送出去,给你存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条件是再也别回来。”
妹妹接了句,“要是去加拿大,我就答应。”
换来呵斥,“闭嘴。隔墙有耳知道不?”
加拿大?
罗毅介绍过,乔安的前妻带着儿子就定居在加国。前妻以前是他贸易公司的出纳,想必是发现了什么趁早撇清。警方自然没放过那条线,但确实断得干净。可从乔安的反应来看,又没那么简单。毕竟,他现在身边情人无数,却始终没再有个一儿半女。
乔安众多情人中,最受宠的一个,叫玫瑰。
玫瑰是个参加过选秀的小歌手,刚认识时,乔老板承诺助她继续追梦,可生米煮成熟饭后就把人豢养起来,所谓的“宠”,不过是出手大方,以及同意她去酒吧唱歌。
周熠跟崽子去过那个酒吧,听她唱《玫瑰玫瑰我爱你》。微微沙哑的嗓音,爵士风,看得出很享受音乐。迷离的灯光下,周熠注意到角落里一个熟面孔,场子里男人不少,只有那位和他才是真正在听歌。
那段时间,乔珊情绪很不稳定,经常来找周熠,一脸幽怨,欲说还休,见他毫无反应,又赌气走掉。周熠之所以什么都不说,因为他知道,她早已有了决定,也不过是不甘心。
“旁观者”崽子说:“小乔爱上你了。”
周熠又去过几次玫瑰驻场的酒吧,她唱完就点上一支烟,坐在场边当听众,或者跟熟人打招呼,有一次她过来倒酒时走光,他瞥见一处伤疤。
像是被烟烫的,还是新的。
他惊讶之余,不由想:乔珊的爱,应该不足以背叛亲哥。这个玫瑰,倒是可以发展一下。
周熠这时候已经有些着急,因为千里之外,顾远钧已经就位。而他现在打个电话都不方便,老豁那家伙时刻在盯他。
不仅盯着,还见缝插针下黑手。
一次周熠“做事”受伤昏过去,老豁要给他打吗~啡止痛。幸而崽子撞上,打岔糊弄过去,又联系上乔珊,她不仅过来亲自照顾,还跟哥哥告状,老豁被骂了一顿,格局太小,因小失大。
周熠从乔珊口中听得只言片语,也不知这个“因小失大”是何意。伤口疼之外,又多了一层冷汗,暗自回顾是否有什么纰漏。
从此,他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连梦里都有一双眼虎视眈眈。好像在说,“看你能撑到几时?”
他算了算老豁的罪行,死一次都便宜了。他暗下决心,到了那一天,一定亲手了结此人。
***
老豁是三把手。
还有个二把手,人送外号“二牛逼。”就是周熠在酒吧看见的那个“熟面孔”。还有个“大牛逼”,自然是那位“乔帮主”。崽子全称是“牛逼崽子”。
三者没啥关系,那俩是真牛逼,崽子是能吹牛逼。但也因为这个外号,以及无足轻重的身份,常被人拿来打趣,比如:“你到底是谁的崽子?我看怎么这么像我呢?”顺便把他老妈捎带上,开些下三路的玩笑。
崽子每次都笑骂回去,但其实对此也很介意。他曾说:“七哥,知道我为啥跟你混吗?因为你从来都没拿这个取笑过我。”
周熠只是拍拍他的肩,心里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某天,周熠正跟崽子过招儿,有个人从树后出来,相貌平平,脸色暗黄,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的形象。
正是那位“二牛逼”。
他挥手打发了崽子,说了相识以来第一句话:“你这是打哪学的?”
周熠回道:“小时候爱看武侠,后来在武术班打工偷师几招。”
老二点头,“的确是野路子,没有章法。”
周熠赧然一笑,幸好罗毅当初给他找的教练都是杂牌军。几个师父的教法还不太一致,他跟罗毅吐槽,后者说,“要的就是虚虚实实。你要真是个全国武术冠军,我还不敢用了。”
老二又问,“你为什么要进这行?”
周熠反问:“您为什么选择入这行?”
“当然是为了混口饭吃。”
“我也是。”
“你跟他们不一样。”
“……”
“他们一看就是穷出身,你呢,过过好日子,受过教育,有礼貌。”
周熠笑一笑,“就是因为过过好日子,高不成低不就,阴差阳错走上这条路,但我不后悔,富贵险中求。”
他眼里绽放光彩,野心混着野性的光。
老二点头:“难怪老大说,你像他年轻时候,有股子邪性。”
他忽然靠近一点,问:“有相好的吗?”
“看你经常去酒吧,也有人勾搭,从没带人出台。是眼光高还是……用我介绍几个不?”
原来你在暗中观察别人,也被人暗中观察,周熠咳嗽,“有的。”
***
周熠说到这里,顿了下。
因为感觉到气氛不大对。刚才一直抱着他的手,松开了。
他侧过脸,对上一双忿忿的眼:“有的?”
他无奈道:“难道我要说没有?他能真给我送来一个,到时要还是不要?”
“到底有没有?”
“你希望我有没有?”
何唯怒了,一脚踹上他的腿,“最讨厌你这样,故弄玄虚打太极。”
他捉住她的脚,捧在手里,淡蓝色袜子,印了个熊头,他看向另一只脚,同款,但是粉色,他不由好笑:“你怎么穿鸳鸯袜?”
何唯的脚在他腿上蹬两下,“别转移视线。”
他握住她脚踝,轻轻抚弄,问:“看过《无间道》吧?”
何唯哼了一声。地球人谁没看过?
“我是看过这个,才知道‘无间地狱’。那时还纳闷,八大地狱最后一个,最苦的一个,有那么玄乎吗。后来才知道,的确。”
“我也是会作死,本来就饱受身世困扰,私生子身份认同问题,后来又多了一重,好人与坏人的身份认同……在好人眼里你是坏人,在坏人眼里你像好人。”
何唯接:“你本来就是好人。”
他看向她。
她继续:“而且比别人道德感更高,所以才更痛苦。”
他问:“你爸突然倒下,躺了几个月的时候,你妈突然失踪,一连数日音讯全无的时候,你也这么想吗?”
何唯:“……”
周熠唇角动了动,“好坏的区分标准是什么,是动机,是行事方式,还是结果?”他顿一下,“你知道那个‘崽子’,是怎么死的吗?”
何唯一愣,这个小喽啰也死了吗?
她以为这种顶多坐几年牢,就可以重新做人了。
周熠仰靠沙发背,“他死了,死的很惨,被烧死的,面目全非。”
“那种感觉,如同在地狱里吧。”
他闭上眼。“他是我唯一想保住的人,却他妈死在我手里。”
何唯心疼不已,靠过去,抱住他,用脸贴他的脸。
夏天晚上,他的脸颊微凉。
她两手搓了搓,一左一右贴上他的脸,帮他捂热。
“今天说了很多了,累了,我们睡吧。”
他平静道:“一次说完吧。”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果我现在连面对回忆的勇气都没有,还有什么勇气去面对现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