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率先走到一处空地,身后球状路灯散发出白光,像一轮白月亮,清幽的光辉落在他肩头,照亮他的侧脸,柔和又坚毅。
他今晚也很英勇,也很耗费体力,却看不出一丝疲惫,眼里有熠熠星光。偏偏嘴角挂一抹挑衅,像是在说,你怕了么?
何唯心说,谁怕谁。
她撸起袖子迎上去,摆了个“正架”,即右手右脚向后,左手左脚向前,两脚间距略宽于肩,膝盖微微弯曲,上半身收腹、含胸、沉肩、立臂、收下颚,目视前方。基本的拳击格斗姿势,标准得可以给人作示范。
周熠却仍抱着手臂,优哉游哉,不像是要对打的样子。
何唯皱眉:“你什么意思?小看我?”
周熠轻咳一声,“不是,我没接受过正规训练。”
“……”
“但有信心不比你出拳慢。”
“……”还是小看。
她被激发出斗志,当即挥出一记重拳,杀气腾腾的左直拳。浑然忘了这是某人惯用招数,先激怒对手,使其失去理智,从而露出破绽。
周熠果然轻松避过,手都没放下来。嘴角还扬起一抹可恶的笑。
何唯不气馁,又是一记上勾拳,平勾拳,侧勾拳,拳拳到位,动作生风,倾尽毕生所学。周熠的动作看似毫无章法,有时候只差毫厘,堪称凶险,但终归是全部避过。而且他还没出手。
何唯决定,不给他出手机会,又是一记摆拳。
周熠弯腰下蹲,拳头从头顶划过。
何唯想起,这是教练教过的防御招式,叫“蹲闪”。
他不是不会,他是太会,根本是逗她玩呢。
周熠躲闪之余,还跟她搭话,“你学的是什么拳?”
何唯手下不停,嘴里回道:“就是正经的拳击。”
“还以为是王八拳。”
“你骂人?”
“别误会,这可是一套著名拳法……”周熠笑,“幼儿园小朋友的必杀技。”
何唯体力消耗大半,说话都怕流失气力,他不嘘不喘,谈笑自若。还伸手挥舞几下,做出“王八拳”的示范动作。
何唯趁他不备,伸腿下绊子。没想到人眼睛虽然落在她脸上,脚下却有感应一般,灵活躲开,弹跳力了得,还诧异道:“拳击还可以这样?”
何唯咬唇,“管用就行。”
她又手脚并用地使了几招,被他一一化解,就在她想要不要变成摔跤,抱住他腰,或者干脆手口并用,周熠忽然叫停。
他说:“歇会儿。”
又说:“让我歇会儿。”
还夸张地喘了几口,此地无银。
何唯被他气得破功,也顾不上形象,两手叉腰大口喘气。
周熠点评:“不错,有几分样子,就是基本功不扎实。”
“还有,你以为手脚并用是好事?这样一来你会失去重心,如果我给你下绊子,你说会怎样?”
何唯瞪着他,心说你敢。
没等她把气儿喘匀乎,周熠一招手,“再来。”
“看看你的跆拳道,真正的腿脚功夫。”
何唯摇头,“我没力气了。”
说着身体打晃,像是要站不住的样子,忙用手撑住膝盖。
周熠走近两步,打量她脸色,“这就不行了?体力堪忧啊。”
何唯眼里闪过一抹狡黠,身体站直的同时,将重心移至左脚,迅速踢出右脚。这是侧踢,李小龙招牌动作,非常有威力,能把人踢飞到数米之外。当然前提是看谁做,以她的实力,能让人中招吃个瘪就不错。
她很想踢他脸,把他那可恶的表情踢飞。考虑到两人身高差,难度太大,还得再练几个月,所以目标是他胸口……没想到一击成功,虽然某人还是发现,往后退了半步,但不管怎样,她的脚还是抵在他胸膛。
感觉到肌肉的弹性了。
何唯就要仰天大笑三声,当然要收回腿先。
可她的腿却受不回来,因为被一只手握住了脚踝。
她一挣扎,那只手微微用力,稍往上抬。
顾不得这动作里透着的轻浮和调戏意味,何唯彻底失去重心,上身后仰,即将悲剧时,被一只手揽住她的后背。
何唯的脸刷一下热了。
周熠却一本正经道:“你居然使诈。”
何唯反击:“跟你学的。”
“哦?我什么时候使诈了?”
何唯想说抢带鱼那次,话到嘴边却忍住,这是不是显得她对他太上心了。
哼,她别开脸。
头顶一声轻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学这两样了。”
何唯梗着脖子问:“为什么?”
“合起来就是标准的‘花拳绣腿’。”
“……”
何唯脸颊继续升温,小声说:“快放开我。”
他没回应,握住脚踝的那只手更紧,更热。
感觉到温热气息吹拂在脸上,何唯回头,心脏剧烈一跳。
两张脸离得很近。
借着路灯的光线,能看见彼此睫毛,都挺长。
何唯以为他会吻下来。那她也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可是……在这种尴尬暧昧又高难度的姿势下,周熠居然拉起家常,说:“你那教练水平不行,俩不顶一个。”
何唯冲口而出:“那你来教。”
他一怔,随即眼里含笑,“你看见我训练烟头了,我可不是好脾气的师父。”
“严师出高徒。”
“会很辛苦。”
“怕苦我就不会学雕塑了。”
她说完,眼里一抹落寞稍纵即逝,还抿了下嘴。
像是带着某种暗示。
此情此景,再不亲一下,都对不起这夜色和这高难动作。
周熠喉结滑动,睫毛微微煽动,似乎在犹豫。因为一旦亲下去,就不只是亲一下了。他身体里装着的,不止是一捆干柴,而是一吨炸~药。
直到听见一声呜咽,像是烟头发出来的。
他直起身子,手上用力,让她也站直了,还欠揍地说:“不管你在等什么,现在咱们是师徒关系,不能乱来。”
“……”
何唯恼羞成怒,朝他后背就是一拳。
这次他没躲,当然她经过一番折腾,手上软绵绵,毫无杀伤力。
那声音果然是烟头发出的。
只见它闭着眼,嘴里哼哼着,小腿还不时动一下。
周熠说:“是梦话。”
何唯接了句:“跟你一样,爱说梦话。”
周熠没接茬儿。
她轻笑,“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养狗了。谢谢你。”
“是你们有缘分。”
何唯感慨道:“我想通了,不能因为害怕分别就拒绝开始。”
周熠没说话。
倒是烟头醒了,睁开眼,看到两个主子都深情款款看着自己,汪汪两声,灵敏地跳下座椅,接着跳下车。坐垫上留了不少泥印子。
周熠说:“回去给它洗个澡,能洗下半斤泥。”
何唯却注意到另一层意思,“你不上去?”
他顿了顿,“我还有事。”
他说完就绕回到驾驶室,打开门坐进去。
何唯却觉得,他其实本来是要留下的。
烟头大概是饿了,不管他们,急匆匆跑向房门。那里有它的自动喂食器,还有青姨每天必做的爱心加餐。
周熠坐好后,没马上发动,而是先去摸烟盒。
一抬眼,看见车窗外的何唯,她还没走。
四目相对,何唯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走了。可她还是走过去,敲了敲车窗。
几秒后,车窗摇下。
她问:“什么时候开始上课?”
“……你什么时候方便都可以。”
“你回去也要好好泡个澡。尤其好好洗脸。”
周熠这才抬眼,“为什么?”
“因为被狗舔过。”
***
何唯回去,果然烟头正在大快朵颐。
她刚刚大概是肾上腺素飙升,一直处于亢奋状态,这会儿剩下一个人,才渐渐感觉到手脚发软,想着周熠说的那番“真相”,越发地无力,走到烟头旁边,盘腿坐到地上,呆呆地看着它的吃相。
烟头抬头看了她一眼,忽然往旁边让了让。
何唯看着食盆里的排骨加餐,反应过来,这是要跟她分享?
身后门响,何唯心头一紧,猛然回头。
是周熠,他也正看过来。
也是愣了愣,然后说:“太晚不折腾了,睡这边。”
他径直走向楼梯,但还是回头说了句:“别坐地上,凉,早点睡。”
***
这一晚,周熠洗澡时特意多洗了几下脸。
照镜子时想,一定是老天爷也嫉妒,给他设置重重阻碍。
又是折腾到后半夜才睡。
倒是没做运动,而是选购运动器材。
第二天,天气不错,周熠觉得今天就挺方便。
没等来徒弟拜师,倒是等来另一个人的电话。
对方语气欢畅:“今儿天气不错啊,这天适合干啥?”
周熠心说适合的事儿多了去,除了跟奔五大叔约会。结果人家还真要跟他约会,去一个风景秀丽、没啥人儿的地方。
地点并不太陌生,离那个湖畔酒店不远,就在湖的下游。
老胡的装备还挺专业,戴了渔夫帽,钓竿、钓椅、鱼篓、自制饵料、保温壶,一样样从后备箱搬出来,一看就是专业钓友。
他还多带一副钓具,给周熠。
周熠叹为观止的眼神让他很是受用,得意道:“没玩过这个吧,现在的小年轻,户外运动都喜欢玩刺激的,很少有人有这份耐心喽。”
周熠只是笑笑。
他只是许多年没碰而已。
老胡娴熟地撒饵做窝,嘴里也不闲着:“钓鱼就是人鱼隔水斗智。”
还有一套套顺口溜,什么“春钓滩,夏钓潭”,“大风钓大鱼,无风不钓鱼。”以及老话儿,“钓鱼穷三年,玩鸟毁一生。”这位才是尬聊高手。
周熠看着他那副坦荡样儿,打消了最后一丝疑虑。应该只是重姓而已,从张武的口述,那个姓胡的应该更年轻些。或者是故布疑阵,挑拨离间也不一定,毕竟这一招,他也经常用。
老胡曾说过,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周熠也觉得,他也不至于看错人。
准备工作就绪,接下来就是耐心等待。
周熠看着水面,偶尔荡起一圈涟漪,思绪也随之蔓延,飘远。
飘到二十年前。
有一个人很喜欢钓鱼,经常带他去河边垂钓。
那人说,钓鱼会培养耐心,修身养性,学会慎独。当然后面的话就不是五六岁小朋友能懂的了。他那时候更喜欢筑“坝”拦鱼,享受那种触手可及的快乐。
河边是个喧闹的小世界,如诗如画,充满生机,春天有野鸭凫水,春夏之交有小蝌蚪,还有长得很像蜻蜓的豆娘,在水面上行走的蜉蝣,俗称“一夜老”,还会“婚飞”。
这都是那个人给他讲的,他问题多多,那人耐心解答,然后笑他是“小猫钓鱼”。年幼失怙寄人篱下,让他敏感而早熟,只有在真心待他的人面前才会露出顽童一面,玩闹一会,就乖乖坐回小马扎学钓鱼。
那人就说:“比你大哥有耐心,他就坐不住……他啊,心太大。”
他那时不仅有耐心,还有好胜心。
别人满盆满钵,自己颗粒无收,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那人从自己桶里拎几条小鱼,丢进他的小桶,“反正没人看到,就说是你钓的。”他不肯接受施舍,更不屑作弊,不钓到一条鱼绝不回家。那人哈哈大笑,揉揉他脑袋,“还是头小倔驴。”
那人钓鱼很有一套,每次收获都不小,会让他分拣,小的扔水里,继续长大。还给他讲各种关于鱼的典故,涸泽而渔,缘木求鱼,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带回去的大鱼,妈妈会亲自下厨料理。
鲤鱼红烧,草鱼清蒸,鲫鱼豆腐汤补钙长个儿,铁锅鲶鱼贴一圈玉米饼,他的最爱,那人最爱的是剁椒鱼头,麻辣鲢鱼。至于母亲,她最爱“看他们吃”。那是她少有的展颜时刻,饭量也比平时多一些,平时都被那人称为“吃猫食”。那人还指着满嘴油的他说,“这也是一只小馋猫。”
三个人围坐桌旁,两个大人轮流给他挑鱼刺,他那时候觉得特别幸福,后来回忆起,却觉得讽刺,这算什么,假扮一家三口?
成年人的“过家家”?
还记得有一次,正吃饭,说是有饭局的何天奎提前回来,母亲脸上一慌,下意识站起,那人倒是面色自若,招呼儿子上桌一起吃,儿子说吃过了,转过身时眼里有一抹厌恶。他成功避开了那两个成年人,却被小孩子捕捉到。
直到多年后,周熠还记得那个眼神,不只是厌恶,还有忿恨。
他还记得,那天夜里他去厕所,看到厨房亮着灯,好奇地走过去,先闻到红烧牛肉面的味道,然后看到何天奎正端着碗吃得狼吞虎咽,一扭头看见他,两人同时一愣。他小手扒着门框,怯生生叫了声“大哥”。何天奎皱眉,冷冷地说:“别叫我哥,我永远不会是你哥。”
多年后回忆那诡异的一晚,他觉得刺痛又屈辱。
如果那人真的在意母亲,反正都是单身,就该给她个名分,可他却为了维护虚名,宁愿暗度陈仓。见多了世间丑恶后,周熠甚至恶意地猜测,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那人大概就是把母亲当作妾,享受这种偷偷摸摸。
浮漂轻轻一动,周熠回过神,就要提竿。
老胡嘘声,示意再等等。
周熠紧盯着水面,屏住呼吸,一时间仿佛回到数年前,内心有小小的雀跃。
浮漂一点一点,连续点动,动作很小。
余光见老胡做了个手势,周熠立即提竿。
是一条鲫鱼,个头还不小。
周熠想起那人也曾说过,钓鱼与下棋一样,都是斗智的过程。刚才鱼儿只是在试探,吃稳了才能起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