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唯回头,身后那个家伙也站定,右手伸直,举着匕首,帽子在混乱中掉了,右眼高高肿起,青紫一片,分外狰狞。
还好,至少他身后没再冒出一两个人来。
何唯看一眼烟头,它仍盯着面前那两个,专注而警觉,长毛下肌肉绷紧,仿佛忽然间高大起来。她心里又恐慌,又温暖,反而顾不上懊悔。
她低声说:“烟头,咱们今天一定能回去。”
她想好了,就从保安那边跑,她和烟头分别从他左右跑,让他顾此失彼,但问题是,这样就离车越来越远,但只要跑到有人的地方也就安全了。
烟头没抬头看她,依然盯着前方敌人,但是打了个喷嚏。
像是对她的回应。
何唯却立即想到那晚,它和她走进储物间时的情形。
不由想,如果他在就好了。
前面那两人没动,似乎有些犹豫。
何唯很快意识到,他俩都是寻常打扮,没做掩护,估计是不想轻易暴露面目。身后那位有着大仇,倒是按捺不住,一步步欺近。
烟头见她盯着前方,又机警地调头,盯住后方。
前方那个抽烟的,忽然扔了烟蒂,从口袋里摸出一物,抬脚向前,同时戴上口罩。
何唯一颗心提至咽喉。
可他走了几步,忽然顿住,紧接着烟头忽然大叫。
何唯似乎听到车声。
她回头,看见小路尽头处亮起车灯,车速极快,车灯太亮,何唯还在辨认车型,烟头却是跳起来,叫声中带着明显亢奋。
那是一辆越野车,以一股子疯狂势头开过来,撞向手持匕首那位,他狼狈躲过。车子继续向前,冲向前方那俩,那两人分头往两边躲,车子似乎迟疑了一下,忽然选中一个,冷不防地撞过去,那人身手还算灵活,翻个跟头避开。
车子一个急刹,摩擦声刺耳,随即一个神龙摆尾,像是失控,不等人反应过来,疾速倒车。另一位或是侥幸,一时放松,而且已经退到树林边缘,脚下有烂泥还有碎石瓦砾,料想车子不会开下来。但他忘了这是越野之王,车主更是个混不吝的,悍然撞过来,他慌乱躲开,车子撞到一棵树上。
碗口粗的树,听见裂开声。
哪怕是躲开了,听见这声音也会头皮发麻。
连何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这一幕,都觉得心惊肉跳。
庞然大物灵活得不可思议,犹如大片里的镜头。
她决定,今后最爱的车就是悍马了。
没有之一。
劫后余生的那两位对视一下,拔腿就跑,而且是分头跑,生怕再被一锅端。
车子一个咆哮冲上路面,急转弯,往相反方向开去。
那个保安,目睹了巨变,果断跑路。他开始是沿着路跑,听到车子追来,一猫腰钻进树林。车子并没往前追,而是停下。
车门打开,有人下来,迈开大长腿,气势汹汹走过来。
看在何唯眼里,觉得他是踩着五彩祥云而来。身后那两道强力车灯,犹如万道霞光。真想立刻飞扑到他怀里。
她也的确朝他跑去。
烟头跑得比她还快,耳朵飘起来,到了近前,一个飞扑,跳得史无前例地高,那人本能地伸手接住,于是,烟头成功地享受到了他的怀抱。
还得寸进尺地伸舌头,在他脸上舔了一下。
何唯忽然泄气,跑不动了。
周熠放下烟头,走到她面前,开口时语气吓人:“你爸是醒了还是死了?让你大半夜跑这来找死?”
一句话把何唯的满腔柔情给堵了回去。
她气得瞪着他,忽然伸手指向路边丛林,“快抓住他。”
“他是谁?”
“张武,就是那个保安,躲了几个月的那个。”
周熠皱了下眉,往那边看了一眼,树林黑黝黝,哪还见人影。
何唯气得跺脚。
他倒是很冷静:“你去车上,把车门锁了,等着我。”
他顿一下,又吩咐:“要是还有人来,就开车先走,别管我。”
然后说:“烟头,走,带你去打猎。”
何唯坐进悍马里,锁了车门,长舒一口气,觉得这不仅是最爱的车,也是最安全的所在。她又扳过后视镜,看了下脸,还好,没有花容失色。
她摘下帽子,捋了捋头发。
这才想起他的叮嘱,警惕地看着前方和后面。
又从副驾驶位置挪到驾驶位。很舒适,长腿收放自如。她的手搭上方向盘,仿佛还有他的温度。
她随手翻看手套箱,烟盒,打火机,口香糖,没拆封的纱布……乱得可以,还好没有什么少儿不宜的。
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哦,没有个小挂件或小摆件。
她再次想起他的叮嘱,又警觉地前后看。
四下空寂,仿佛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车里还有他的气息,让她无法专注,她想摇下车窗通风,又忍下了。
半小时过去。
何唯开始担心,那人是亡命徒,手里还有凶器。她不该让他去,跑了就跑了。又想到他刚才从容的样子,从后备箱拿出个小手电,捡了帽子让烟头闻,他们配合得只会比她更默契,还有他说过,他什么都是最强的。
一个小时过去。
何唯看着车锁,握着手机,想打电话,又怕打扰他。万一接手机时,那人从身后冒出来给一刀怎么办?
何唯正握着手机纠结,听见狗叫。
一人一狗终于回来。
何唯先是一喜,又是一愣,再细看,确实再没别人。
她打开车门,问:“没找到?”
周熠脸色不好看。
她不由紧张,问:“你没事吧?”
他只朝她扬了扬下巴。
何唯这才意识到自己鹊巢鸠占,挪到了副驾座。
周熠开了后车门,让烟头上车。自己坐好后,从后腰抽出一东西,扔到仪表盘上。是那个布袋,依旧鼓囊囊。
“这就是你的证明?”
何唯没反应过来,那是她酒后脱口而出的话。但想到了另一层,这看来好像是她用钱买人做假证……她忙从衣兜里摸出一支录音笔。
按了开关,刚才的对话一一呈现。
周熠一直皱眉,听完一遍,他才没好气地说:“为了证明你爸清白,也是够拼。你是对自己有信心,还是对烟头有信心?”
烟头听见自己名字,汪汪两声,脑袋也从座椅空隙钻过来。
何唯咬了下唇,“不光是为了我爸,他差点害死你。”
周熠愣了下。
他伸手按住烟头脑门,把它推了回去。
何唯愤愤道:“太可恨了,你的命就值三十万?”
周熠问:“那你觉得值多少?”
何唯听出他语气中的戏谑,“……怎么也得三十一万吧。”
周熠抿了下唇,看不出喜怒。
他发动车子,开出公园,踏上回家的路。何唯停在这边的车,留着明天再来取。她不敢多问,又觉得这已经是最好结果,车厢安静,她无比安心。
周熠拿起录音笔,“你能想到带这玩意,就不知道多带几个人?”
“……他说如果发现我带了人,就不会出现了。”
“他说你就信?一个能为了几十万出卖良知的人,说话能算数?尤其是这种赌徒,永远都缺钱,你只要开够价,他就会再次出现。”
“……”
何唯意识到,她因为太想知道真相,所以变得被动。
周熠忽然低声说了句,“真相没那么重要……”
何唯反驳:“那是因为你认准了我爸,有了替罪羊。”
周熠说完:“没你的安全重要。”
何唯不说话了,说不出来,心口堵得满满的。
坏小子。
车厢里气氛有些微妙,足够大的空间也变得局促。
连烟头都不出来打圆场了。
周熠先打破沉默,说:“这钱,留着给烟头买好吃的吧,是它找回来的。”
何唯嗯了一声,用余光看过去,正好看到他的下半边脸,鼻尖到下唇前缘到下巴尖,三点可以连成直线,传说中的完美侧颜。她的视线忽然顿住,因为看到他下颌处有一点血迹,她叫出来:“你受伤了?”
周熠随手抹了下,“不是我的。”
“也不是烟头的。”
他伸手翻手套箱,没找到纸巾。
何唯从自己包里翻出一包,抽出几张,他接过擦了擦。
“妈的,就是个怂包,挨几拳就鼻血横飞。”
何唯愣了下,“你抓住他了?”
“当然。”
“然后呢?”
“逼他说出了实话。”
“实话?”
周熠迟疑了下,说:“他刚才说的不全是真的。”
何唯抽纸巾的手僵在半空中,听他数落:“什么半夜撬门灭口,都是他瞎编的。是他在网上赌博,把钱挥霍光了又找人要,人家当然不给。没多久他发现有人跟踪自己,这回倒是以为真来灭口,动手后得知对方是私家侦探,知道是你找他。他以此为筹码,又跟幕后人要钱,对方索性让他再做一单。”
何唯嘴唇微颤:“我?”
“嗯。”
他看她脸色发白,有些不忍,仍是缓缓道出真相:“用他自己把你钓出来,那两个就是幕后那位派来的,绑架罪可不是闹着玩,所以他们顶多是策应,脏活儿让他一个干,所以我一来就跑了。”
“对方承诺,事成给五十万。那五万块钱,是他自己加的,也是两手准备,万一做不成这一单,也从你身上捞一笔。”
何唯意识到自己太鲁莽了。
不由一阵后怕。
又想起什么,“那个人呢,你不会把他给……”
“杀了,然后埋了?”周熠平静道:“问出能问的,就交给警方了。”
周熠活动了下手腕,“这就是个傻逼,被人当枪使了几次,一点有价值的信息都抓不到,姓胡的那么多,我还认识几个,就这几句话,五块都不值。”
他戾气顿显,言辞粗俗,何唯却没觉得不妥。
因为这才是他的真情流露。
“不过也多亏你这五万块,我跟他说,这就是敲诈勒索罪,五万构成‘数额巨大’,三年以上十年以下,要是不想把牢底坐穿,就别把你扯进来。”
“……”
何唯没想到他能考虑得如此周全,心湖泛起涟漪,轻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觉得呢,跟踪你呗。”
“不是,如果是,你肯定早就出来了。”
周熠露出这一晚上第一抹笑,不过迅速收起,他说:“有人给我通风报信。”
何唯抬头,“谁?”
“不知道,陌生号码。”
他拿出手机,调出来给她看,只有一行字,“她有危险。”
后面是公园的名字。
不过何唯却注意到别的。
他手机的锁屏壁纸,居然是一朵花。
一闪而过,看那傲然挺立的姿态,像是荷花,白里透粉,含苞待放。
周熠收起手机,说:“还记得上次工人来闹事吗?当时我就怀疑有人指使,但是这几个嘴巴很严,也没问出什么有用信息。”
他本不想说太多吓坏何唯,可也不能什么都不说,至少要让她了解这世界的阴暗一面。“我一直怀疑,有一只手藏在黑暗中,伺机而动。原来以为是针对我,现在看还针对你爸,总之最终目标是瑞和。”
何唯心惊,“我们该怎么办?”
“沉住气,静观其变。我刚才报警前给你爸打了个电话,没提你,就说人是我找到的。他也同意交给警方,毕竟还牵扯到别的受害者。”
他声音缓和了些,说:“以后别再冒险了。”
“知道了。”何唯想了想,“可如果有人要算计你,也不是躲在家里就安全了。”
他心思一动,问:“所以你去学拳击?”
“嗯,还有跆拳道。”何唯想起刚才的“实战效果”,补充:“才上了几节课。”
周熠哼了一声,说了句:“三脚猫。”
一路上,时而交流几句,时而沉默。
交流时很随意,沉默时不是无话可说,更像是默契的停顿,各自回味着什么,又或者是无声胜有声。
不知不觉就到了家。
两人先后下车,打开后车门,却发现烟头睡着了,侧着身子,四腿伸直,小白腿儿粘满泥巴,叫都叫不醒。
何唯担心,“它不会是受伤了吧?”
周熠仔细观察一番,又埋头听了听它的呼吸,说:“是累了,它今晚很英勇,也很耗费体力。”
他直起身,“你过来,我检验一下。”
何唯一愣:“我没受伤。”
“验收一下你的学习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