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半年,何唯又要参加一场派对。
她选了条绿色晚礼服,头发盘起,显得成熟一点,又不能太隆重。用手指代替梳子,让长发聚集在发旋儿位置,用一根皮筋盘成丸子头,蓬松,俏皮,“睡不醒”发型的一种。擦一点稍带些粉色的润唇膏,不戴任何首饰,连可以跟裙子呼应的祖母绿耳坠都不要。
何唯在镜前转了个圈。
其实她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选择这个,是为了配合派对场地,湖畔酒店。有山,有树,有草坪,湖水也映得碧波荡漾,她才是去呼应湖光山色的那一个。丝绸材质具有流动性,适合水边游走,灯光反射在裙子上,慵懒又不失奢华感。
礼服是露背款,她又加了件开衫。
这个酒店也是瑞和的产业,今晚是庆功会,庆祝新车上市销量突破。
犒劳全体,鼓舞士气,是那个人的提议。
比起半年前那次,这次可谓毫无新意,好在环境够诗意。
酒店是中式建筑,亭台水榭,仿古门窗,有丰盛的自助餐,有靡靡之乐,人们端着酒杯,或倚栏欣赏夜景,或三五成群嬉笑,或沿着深入湖心的栈道漫步,还有小船可以乘兴泛舟。
也有人选择独来独往,锦衣夜行。
何唯只是露了一下脸。
李董非让她致辞,说她现在是瑞和代言人,大明星,这次的大功臣。她提着裙摆走上台,从李董手中接过香槟瓶,注入杯中,淡金色酒水流过一层层水晶杯,注满整座香槟塔,灯光下,流光溢彩。众人鼓掌欢呼。
摄影师记录下这一刻,照片会出现最新的内部报刊上。
何唯脸上笑容是发自内心,这一刻,充满成就感。她举杯,“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成果,今晚尽兴,明天继续努力。”
何唯不怕被人瞩目,但也不喜长时间作为焦点。
比如今晚,认识不认识的都跟她打招呼,她的回应既要端庄得体,又要平易近人,无形之中就在拿捏尺度。她隐约觉得,这样的表情多持续一分钟,就有一部分自己悄然离去。只有在少数人面前,她才能流露真实情绪,比如一起吃过食堂的徐经理,但现在对方也多了几分客套,不会像从前那样口无遮拦分享八卦。
没办法,有得就有失,凡事都有代价。
何唯端着酒杯走出人群,沿着湖边小路漫步。裙摆后片略长,做成自然的波浪形,步履间轻盈地掠过地面。
湖里睡莲刚刚绽放,或白或粉,此刻都合上花瓣,像娇羞的少女,不胜凉风,或被人群惊扰,藏起娇美的脸庞。莲叶层层叠叠,漂浮在水面,不时动一动,冒出泡泡,湖水清澈,能看见鱼儿游弋的身影。
何唯不禁遐想,如果她会凌波微步,就可以一跃到莲叶上,或翩然起舞,或者像“一苇渡江”里的达摩,采撷一片绿叶穿越湖面。
多么自由。
前面走着的是一对情侣,而且像是在热恋中,转往黑灯瞎火地方走。男的还不时吓一吓女友,惹来娇嗔和捶打。
水面又有响声,女的惊呼:“锦鲤!”
男的说:“快转发。”
两人一起笑,隔会儿又讨论起能不能吃,要不偷两条带回去。
何唯想象着如果忽然出声,两人会是什么反应。下一刻却听到自己名字,女的带了点酸,说了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男的附和“就是。”女的戳穿:“你也看了。”男的咳一声,又道:“看两眼怎么了,猴子没事儿还捞个月亮呢,到了动真格时候不还得找母猴子?”惹来女友一顿捶。
何唯无声笑了笑,又想,这两位一定是真爱,因为眼里心里只有彼此,才能做到真正的“旁若无人”。
她不由放慢脚步,打算换个路线,免得惊扰了他们。
忽然有点想烟头,要是把它带来一定乐疯。不过以它那强大的社交能力,她估计也别指望清静了。
周熠没露面,看得出大家都对他的出场很期待,当李董说他公务繁忙并转达了他的歉意和祝愿——无非一些场面话后,场下一阵惋惜声。
有人嘀咕,还想跟他合个影呢。
岂止是合影,在这种轻松氛围下,可以敬酒,灌酒,甚至调戏一番。
小古猫。听这外号就带一点戏弄的味道。
但何唯知道他也来了。
因为看见他了。
酒店是“背山面水”的格局,后面有一座小山。山顶有一座凉亭。那里有一个人。灯光照不到那里,只有月光撒下一抹清辉,却也只映出一道剪影。
可她知道是他。
因为手中一点火星,忽明忽灭,举起放下。
她随意捡的这条小路,正好朝他走近,又走了片刻,似乎看清他的脸。
面无表情,俯视着下面的一派欢腾。
那里欢声笑语,华灯璀璨,更显得他那一处黑暗寂静。
何唯忽然想到盖茨比。那个男人也曾如此,站在高楼上,俯视着自己一手制造的纸醉金迷、奢华无度。
这联想,让她有些不安。
也让她更加困惑。
她始终还是不了解他。
哪怕刚翻阅了他的过去,像是窥探到了一点隐秘,破解了一点密码。可这个男人的心像一座迷宫,就算走进去,也看不到全貌。
她又想起那张抱着消防车的照片。他怕是再也不会有那样的笑了。
当然,也不会有那样的萌脸。
不过,如果他以后有个儿子,或许会继承这一张脸。
这个想法,让她心里微微刺痛。
何唯手里也有一只香槟杯,已经没有酒了,像是个道具。可她忽然有点渴。前方草地上有个临时搭建的棚子,有灯,有酒,刚好没人。
她径直走过去,倒了一杯红酒。
一仰而尽,杯子太小。还有别的酒,她又倒了一杯,坐下喝,这一次劲大,辣得她嘘气,用手徒劳地扇风,看到有冰块,夹起一颗放进杯里。
没多久,有人走过来,说了句:“混着喝容易醉。”
何唯头也不回,问:“喝醉了你会给我拿酸奶吗?”
他在她旁边坐下,接过她手里酒瓶,换了刚才的红酒,给她倒上,拿了个空杯给自己倒了,然后举起:“何主席劳苦功高,我敬你。”
何唯差点被他这称呼逗笑。
她小声说:“我可不想叫你周董。”
跟他碰下杯,喝了酒。
听他说:“叫名字也行。”
她歪着头看他,带了点挑衅,“也不想叫。”
他也看她,轻声问:“那你想叫什么?”
何唯闭了下眼,觉得自己好像有点醉了。居然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她不要跟他说话。
她单手托腮,转过身,去看湖面。忘了穿着露背装,整个儿给人看了去。
周熠看着那一片雪白脊背,弧度自然的脊柱沟,纤巧的肩胛骨,纤细的后颈,比天鹅的更优雅,有点散乱的发髻,更是让人想入非非。他移开视线,可眼前仍是雪白一片,像是注视强光源后的“视觉后象”。
他闭了下眼,想起刚才她那个同样动作,有一点慵懒,一点妩媚,分外撩人。
他倒了杯酒,一口一口喝下去。
一阵风吹过,后背微凉,何唯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僵直坐好,把外套往身上披。
周熠放下杯子,说:“走吧。”
何唯诧异,“去哪?”
“去拿酸奶。”
“我不要,”她强调,“我没醉,不需要。”
“那就再喝点。”周熠从桌上拎起一瓶酒。
又拿一瓶,塞给她。
何唯这会儿反射弧有点长,懵懂地接过。
周熠不给她考虑的机会,拉着她就走。
走了十来步,何唯反应过来,指责道:“你又偷东西。”
“这本来就是我的钱。”
“……”
何唯想了想,“今天可花了不少,你别耍赖,别换个名目报账,我会监督你。”
周熠笑了下,然后说:“我知道你会看报表,会算账。”
“每次结果都不一样。”
何唯觉得这话有点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出处。
坐进车里后,何唯问:“去哪?”
“去一个好地方。”
“……”
何唯抱着酒瓶,靠着椅背,眼皮开始打架。
周熠看了她一眼,迷迷糊糊的样子特别可爱,他说:“陈嘉扬走了。”
“嗯。”
“听说那边有疫情。”
何唯睁开眼,“你别咒他。”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吉人自有天相,他不会有事的。”
周熠看着前方,脸上没玩笑之色,“他倒还算是个君子。”
何唯好一会儿才接话:“他是。”
“所以,值得一个全心全意对他的人。”
“眼里心里都是他。”
周熠有些意外,看了后视镜,她望着窗外,脸色沉静。真是喝多了,一会儿明白一会犯迷糊。
这算是跟他表明心迹么?
他说:“他们家既然把话说出来了,暴露了野心,不会因为他离开而罢手。”
何唯叹息一声。
“怕吗?”
她看他,“怕有用吗?”
“没用。”
“那就不怕。”
周熠笑,很想去捏捏她的脸。
何唯闭上眼睛,放松地歪在座椅上,像是要睡着时,呢喃一句:“每一次离别,都让我更强大。能被人算计,证明我还拥有很多。”
***
车子停下时,何唯也从迷糊状态半醒过来,跟着下了车。
看清这是一处陌生院落,才问:“这是哪里?”
周熠走到大门口,说:“我观察了几天,都没人。”
“……”
“帮我把风。”他说着从裤袋掏出一样小东西,插进锁孔。
何唯酒醒了大半,“你疯了?我要喊人了。”
“喊吧,帮你更红一点。”
何唯气结,这才发现还抱着那瓶酒,真想用这个砸他。但还是下意识往左右看,真怕冒出一个扛摄像机的对她一顿拍。
周熠说了声“搞定”,推开大门,率先进去。
何唯麻溜尾随进去,关门前又看了眼,没人。
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失落。
二层小楼,夜色中轮廓还挺别致,上下一片漆黑。
门前有一架秋千椅,刷成白色,让人心生好感。刚才在大门外就闻到一丝花香,果然,秋千椅旁边有一丛花,闻着像是蔷薇,芳香馥郁。
进门后,开了灯,周熠随手指着沙发,“坐。”
何唯不动,“谁知道这家人有没有皮肤病传染病,我才不坐。”
话音未落,周熠一屁股坐下了,还伸手拍了拍沙发垫,那意思像是“反正我也这样了,你看着办吧。”
何唯问:“酸奶呢?”
“你不是还没醉么,再喝点,酸奶就有了。”
这话说的,即便何唯现在脑子不大清醒,智商还在线,也听出了怪蜀黍的引诱味道。她面露鄙视,把酒瓶放茶几上,自己走开一点打量房间布局。
一览无余,因为家徒四壁。
墙上更是连一幅画都没有。
她心生疑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正脱外衣,何唯忙扭回头,又走开一点,瞥见一扇虚掩着的门,像是卧室,因为看到一张床垫。
直到一声闷响,吓她一跳,回头,就见周熠用外套裹住瓶底,握住瓶颈正往墙上一下下地撞。何唯撇嘴,真是个野蛮人。
倒是很快奏效,木塞被顶出大半,用力一拔就出来了,酒水也洒了一点。
周熠里头是件黑色短袖T,动作时手臂肌肉彰显,他直接对瓶粗犷地灌了一大口,灯光下喉结滑动。看他这架势,不能把她灌醉,就只好灌醉自己了。
何唯说:“你慢慢玩吧,我要回家了。”
说完就往门口走。
身后人不紧不慢道:“补贴款已经打进瑞和账户了。”
何唯也松了口气。
他又说:“我以为你会跟我斗得死去活来。”
不仅是他,很多人都如此,包括张董。所以他很快就批评何唯,没有斗争意识。这一次庆功会,张董也有微词,认为铺张浪费,什么自掏腰包,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说到底就是收买人心。他说何唯没搞清楚立场。
何唯回答张董,不想做无谓的内耗。
此时此刻,何唯说:“因为我境界比你高。”
周熠笑,“的确,假以时日,定能独当一面。”
何唯脚步一停。
他慢悠悠继续:“以后这样的事越来越多,你会越来越有成就感,自信心,但快乐也许就越来越少。”
“因为这不是你真正想要的。”
何唯半转身,“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吗?”
“算是吧。”
他放下酒瓶,走了过来。
明明已经闻到酒气,何唯的脚像是被吸附在地砖上。
她说:“你也可以不这样做。”
“我停不下来。”他回道。
何唯看着黑色T恤包裹着的胸膛起伏了几下,听到他低声说:“怎么办?到过了黄河还是不死心。”
她猛地抬眼,对上他的目光。
所有不确定的,都有了答案。确定的,更加笃定。
对视良久,何唯要别开脸,被一只手拦住去路,他的掌心贴着她的脸颊,温热,指间有一点烟味。她还是动了动,却像是用自己的脸去摩挲他的手。
眼前忽然一暗,酒气越发浓重,带着一股明显的侵略性。
何唯感到窒息,又从未如此顺畅地呼吸。
很矛盾,一如她和他的关系。
她下意识闭上眼。
接下来,唇与唇久别重逢。
烟味,酒气,周身萦绕的香皂味,口腔间残留的薄荷气息,还有男性年轻而有活力的体味。她如今也能给“男人味”下定义,那就是以上几种味道按某种比例糅杂、勾兑,随意而又苛刻,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她迷糊地想,人和动物有什么分别?
也是通过气味来辨别和选择。
要年轻的,健壮的,强势的,霸道的,总之能够征服和安抚自己的。
也是被某种欲望驱使,贪恋感官的享受,忽略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