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牙月高挂。
春风依然阵阵,桃花苑外花香满园,一颗桃树上的鸟窝里,几只鸟儿安静地看着不远处灯火还亮着的屋子。
屋里,轮椅上的沈定西将一杯酒倒在地上,然后抬起头看着挂在墙壁上的三丈画卷,他面容苦楚的喃喃自语:“唐树人,你跟随我不过三年,却知我心,我这个罪孽一身的人,值得你冒着死后也不得安宁的危险画这幅画?”
白衣女子蹲下替沈定西理了理盖在双腿上的毛毯,然后握着沈定西冰冷的手,柔声道:“这不是你的错。”
沈定西自嘲一笑,道:“常言道龙攀登云者,一谋划天下安定,一语道昌盛百年。在我看来其实是一谋破万家欢笑,一语道泪满河山。云烟,我始终过不了自己这关,我每晚闭上眼就听到他们的哭喊,看到他们满身鲜血。呵呵,谈笑间灰飞烟灭?只有你看到了我灰飞烟灭的是自己。偏偏太阴宫中,人人想成第二个沈定西,却不知我最不愿看到有第二个沈定西出现。”
“所以他们都成不了第二个沈定西,因为他们都想为谋君王天下,而沈定西是为天下而谋天下。”云烟将沈定西冰冷的手放在自己的脸蛋上。
沈定西轻轻摇了摇头,道:“西垒壁之前的沈定西也是为君王谋天下,西垒壁之后的沈定西有心无力,大局已定,难道我还要再破百万家?”
云烟鼓励道:“你可以的,君王野心未尽,天下未统一,刘楚外尚有两国可与刘楚争锋,八国余众尚有复国之心,战火未熄,迟早再次熊熊燃起,我相信你能还天下一个昌盛的天下。”
“君王野心未尽?说的好,天下未统,战火不灭,可是,这是大势,龙攀登云者也改变不了的大势。以战止战,以战饱野心,况且,就算最后天下只有一个姓,战火依然不会熄灭,那时候看到的或许就是仙域,甚至仙域现在就看着我们,云烟,天下太大了。”沈定西意味深藏的叹息道:“儒家祖师黄圣人说穷者独善其身,达者兼善天下。我想即便黄圣人最后都不能兼善天下,天下太大,如何兼善?我现在独善其身都很勉强,又拿什么去超越黄圣人兼善天下?云烟,你可知有些东西看穿了,比没看穿还要无奈。”
夜尽天明。
续唐树人入土为安后,齐天城再掀风波!
太阴宫青天带祁阳龙主动退学,历来只有太阴宫辞退学生,从未有学子主动退学,而且身体无恙家中无事。
当一身粗布麻衣的祁阳龙出现在沈定西面前时,沈定西正在和沈平安对弈,棋是之前被埋在桃花树下的棋,不知什么原因又被挖了出来。
沈定西推着轮椅离开棋盘,淡淡的说道:“你与平安下一局。”
祁阳龙深吸一口气,大步流星地走到棋盘边坐下,沈定西赞赏地微微一笑,如果刚才祁阳龙拘谨一点,等棋下完后,他就会让祁阳龙离开。
等棋盘上的黑白子各归棋盒后,祁阳龙转头看着沈定西,发自内心地恭敬问道:“先生与安公子对弈时让几子?”
祁阳龙先探沈平安棋力的话再获沈定西赞赏,沈定西微笑道:“不让一子,也不让先。”
“谢谢先生。”祁阳龙点头弯腰感谢后,转过头看着平静等待的沈平安,又恭敬道:“祁阳龙自觉无法与安公子下猜先棋,还请安公子让子让先。”
沈平安将黑子棋盒推到祁阳龙身前,然后抬头示意祁阳龙放子。
祁阳龙先将白子棋盒推给沈平安,一番思考后,在棋盘上落下三子。
沈平安让两子让先。
沈平安没有急着落子,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上的三颗黑子。
第一子,沈平安就陷入了长考。
一旁的沈定西嘴角淡淡勾起,跟皇太孙下出了镇神头的沈平安会在让两子让先的情况下如何应对,他很期待。
将近两刻时间后,沈平安终于落下了第一子,随后沈平安落子如飞,祁阳龙的手才离开棋盘,白子就如流星坠地一般“啪”的一声落到棋盘上。
白子三十手后,祁阳龙的额头已经细汗密布,沈平安的落子如同重锤一样打在他心上,而且好像一子比一子快,如此看不见的势让祁阳龙越来越紧张。
祁阳龙也不停的告诫自己不能急。
白子五十手后,沈平安越快,祁阳龙就越慢。
各自百手后,黑白已经杀成一片,虽是如此,沈平安的落子速度依然不见减慢,跟着便进入了收官之战,
棋下到了这里,祁阳龙反而没有了之前的紧张感,心跳也渐渐减慢,很大的原因在于官子是祁阳龙最擅长的。
又落下一子,如闪电的白子没有再落下,祁阳龙抬起头看着第二次陷入长考的沈平安,他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沈平安的步步紧逼有三次险些让他下错地方,幸好他稳住了。
半个时辰后,沈平安再次落子,一如先前的快棋。
白子一百三十六手后,太阳已经落山。
祁阳龙捻着黑子迟迟未落下,片刻后,他手指一松,黑子落在棋盘上,打乱了几颗棋子,他低头恭敬道:“安公子棋力高深,祁阳龙输了,之前祁阳龙一直认为安公子不学无术,是祁阳龙眼拙了。”
沈平安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对沈定西嬉笑道:“对不起,三叔,答应你中途不长考,但是我耍赖了,因为不喜欢输,以后别让我下快棋了,累死了。”
祁阳龙听了惊异的抬起头看着沈定西。
沈定西轻笑道:“是我让平安与你下快棋,你的棋力我看了,本来这局棋你该赢的,可是你考虑太多,在你考虑的时候也给了平安考虑时间,平安的快棋有几处下错了,你却给了他时间去挽救。平稳是好事,却不能慢,须知时机一闪而逝,你失去时机,对手便得到了时机。”
祁阳龙脸上没有一点颓败感,他站起来拱手弯腰道:“祁阳龙受教。”
“下棋是一时的事,今天输了,明天兴许就能赢,输给自己,却很难再赢回来。”沈定西严肃的说道:“但是真正能赢自己的人少之又少,也有人从未赢过自己,却也从未输过,祁阳龙,你关系一生的棋才下到中盘,最后收官的结果如何就看你怎么去下中盘了,起码你的开局没有错,没有惊艳之处,也没有败子。”
祁阳龙听了立刻跪在地上,诚恳道:“望老师收留。”
“为何还选择来我这里?是因为平安坏了你的心境,很难此生再有龙攀登云之日,还是有其他原因?”说完,沈定西又加了一句,“我可以还你龙攀登云日,更可以让你再回太阴宫,并且让宫主收你作学生,此生飞黄腾达名留青史不在话下。”
“祁阳龙不要龙攀登云冠!”祁阳龙想都不想就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道:“若非唐老探花那幅画,祁阳龙今天也不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会在将来怪安公子坏了我心境。但是,唐老探花那幅画让祁阳龙难以入眠!先生!祁阳龙自不量力,想试试,不怕万劫不复,也不惧冷嘲热讽伴后半生,即便独行!祁阳龙想肝脑涂地逆天下大势,只要多让一家其乐融融,多让一位老人死于安详,祁阳龙也愿万死不辞!望先生收留!”
沈定西目不转睛地看着满腔热血的祁阳龙,稍许后,沈定西淡淡笑道:“起来吧,我做不了你的老师。”
祁阳龙一愣,虽然后一个响头落地,颤声道:“望先生成全!”
沈定西深吸一口气,推着轮椅到祁阳龙身前,弯身欲扶起祁阳龙却扶不动,沈定西作罢,欣慰一笑,道:“我做不了为天下而谋之人的老师,却愿做那个人的朋友,可那个人却不愿做我朋友,你说如何是好?”
祁阳龙惊喜的抬起头,“先生!”
“还不快快起来。”沈定西再伸手扶起祁阳龙,又道:“你想学的我都可以教你,但是先生二字以后勿要再叫,日后你称我为沈三哥便是。”
祁阳龙犹豫了片刻,喜笑颜开道:“沈三哥。”
沈定西点了点头,感叹道:“阳龙,我曾说你有龙攀登云之日,但是今天看到你,实在让我惊叹不已,舍弃龙攀登云的你已经跳出了那塘池水,无数读书人渴望那顶发冠,却不知那只是一顶发冠而已,更不知一介布衣也能使得天地动容,也忘了黄圣人一生都是一介布衣,与民同束,与民同食,才能为民而谋。”
祁阳龙听了走到门前,打开房门跪下,对天立誓。
“苍天在上,祁阳龙在此立誓,此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此生布衣粗食,不为君王献一谋,不为己身寻一路,只为天下谋!若违此誓,永不超生,天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