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全部撤回岸边,看着那“咕嘟咕嘟”吞噬了整只商船的漩涡,大部分人依然觉得——这太不真实了,就像一场梦一般。
宝钗跪坐在码头边,半身染满了水汽,看着一片血色,身子不住地颤抖。
忽然,肩上披上了一件外袍,略带了些温暖,宝钗却赶紧避开,撇了脸儿,蜷得更紧:“多谢王爷……民女,无事。”
水溶摇了摇头,也不硬逼,随手将银白掐丝的外袍挂在了一边的木桩之上,示意:若真冷得不行,自己披上。
林霁风没那么娇气,抹了把脸,也不顾自己满身的水,湿湿嗒嗒地走过来,给水溶使了个眼色儿,又努了努嘴,询问意思:能问点什么不?
水溶点了点头,似是感叹:“薛姑娘心智坚定,远胜一般闺阁女子。”
林霁风点了点头,正想蹲下问,宝钗却硬撑着站了起来,捂着手腕上的淤青,盈盈一拜:“王爷,林大人,民女薛宝钗,是皇商薛家的长女。”
林霁风指着自己,好奇:“你认得我?”
“林大人去大观园接林姑娘时,民女曾远远见过一面。”
果然是心智坚定,这么一场莫名其妙的事情,那堆侍卫还楞乎乎的,这被人绑了好些天的小姑娘却只是稍稍怕了些,神智却还是清明的,条理清晰的。
林霁风又瞥了水溶一眼,意思——貌似你跟她更熟,你来问?
水溶想了想,主动开口:“薛姑娘,你不必害怕。本王与林大人只想知道,你是被何人、在何时、因何事被绑上了这艘船?还有,底舱被捅破,究竟是绑匪所为,还是——你所为?”
宝钗面色苍白,强撑着端端正正的身子,回答道:“四日前的早上,民女的二舅舅找上门来,说是赌输了一大笔,暂时没钱还上,希望到薛家的船上去避一避,待过几日收了秋租,便有钱周转。”
“二舅舅一向……这并不是什么大事,民女的母亲便答应了。可是,第二日,卸船的伙计来报,说是二舅舅带了一批奇怪的陌生人上船,还在商讨着什么‘围场、秋狩’。民女不放心,便带人来看看,谁知……便被绑了。”
“不仅如此,昨日傍晚,二舅舅威逼民女交出皇商通行河道的凭信,甚至威胁要杀了民女……幸亏,晚上二舅舅似有他事,离了船……民女虽是闺阁之人,也只皇商凭信断不可失,二舅舅所谋不小,若是真被他拿去为所欲为,只怕薛家,便是,为、虎、作、伥。”
说到这里,宝钗的身子猛然颤了颤,十指扣得更紧,少女娇柔的身躯仿佛被什么威逼似的,僵硬无比,连话语都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民女想,左右都是死,至少,要留得一个清白之名……船是薛家的,民女自知水闸在何处,昨夜民女发现看守较为松散,便谎称解手,偷跑去拉开了闸……”
一个不到十六岁的闺阁少女,竟能有如此经历,又竟能狠下如此的决心。
水溶静静听着,眸光微闪,且叹着:“若是本王再稍晚半个时辰,那王子胜早就被薛姑娘拖入了漩涡之中,纵使会水,也逃脱不得了。”沉船所造成的漩涡的拉力,岂是游水之人能轻易抵抗的。
宝钗垂了眼眸:“民女惶恐,险些坏了王爷和林大人的大计。”
“什么你‘惶恐’,我们惶恐才是。”林霁风自嘲一声,抱着双臂,打量着宝钗,“啧啧,我们这帮大男人自以为足智多谋的‘定计’,却还比不上深入虎穴的薛姑娘的‘破釜沉舟’。薛姑娘此举,可畏,更可敬。”
水溶想了想,召来几个侍卫,吩咐:“将薛姑娘送去本王的府邸,好好看护——暂且不必去薛家通传,以薛姑娘的安全为先。”
宝钗却有些抗拒,也不知是在意着什么,依旧垂着眼眸:“……不必劳烦王爷。”
水溶却强硬得不容抗拒:“带薛姑娘走。”
这是不得不走了,宝钗低着头,仿佛故意要跟那被绑得满是淤青的手腕过不去似的,不明不白地紧紧掐着手指,疼得脸泛白,指尖都微微发颤。
林霁风看着宝钗被“押”走,颇为复杂地打量着水溶:“想什么呢,这个节骨眼儿上把人往你家弄?”
水溶依旧没什么表情,摇了摇头,兀自转换了话题:“天快亮了,你我这场,到此为止;其他的——希望,也能够顺利。”
明白他不想多说,林霁风摇了摇头,也看向城门的方向,难得露出一抹肃色,沉着眼眸:“希望,我小叔那边,也能顺利。”
……
京郊,一路兵马急急赶来,溅起了一路的尘土飞扬。
却是进不了城门,因为前方官道上,一袭黑衣之人领着兵马已经等候多时,那人肃杀若夜,冷傲如冰,手里的宝剑映着朝阳之光,流光溢彩。
“肃、肃王?”领兵之将愣了一愣,随即举起手中的武器,大呼,“肃王犯上作乱,还不给我拿下!”
“想拿下本王?”云征冷笑一声,也不前进,也不躲避,眯起了眼睛,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北麓守军,奉太子之命进城勤——啊!”连一句话都说不完,那人怔愣着,自己的胸前,赫然插着一枚银箭,深入心脏,鲜血四溅。
“你、你……”怔怔地看向利箭射来的方向,那是一个高丘,一队兵马之前,一人单骑,长弓利箭在手,弦若满月,丝毫不动,宛若定格在一瞬间的永恒,“怎、么会,林、林睿……”
林睿再次出手,冷冽的利箭又射穿一人的心脏;而后,定远侯冷冷下令:“放箭!”
不等所谓的“北麓守军”反应过来,他们身后便袭来大量的箭雨,若磅礴大雨般落下,穿入肉、溅起血的声音不绝于耳,残忍,又肃穆无比。
云征冷冷看着,忽然调转马头,一剑指向身侧某个副将——对方的五官已然全部扭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王爷,您、您怎么会……”
“满朝之中,除了本王自己,只有皇上与定远侯二人看过本王在南疆的布阵图。你是何时看到,又藏得什么心思,假传本王的军令到南疆,让他们‘造反’,哼,本王,一清二楚!”云征直截了当,“冯唐在哪?快说!”
云征以剑相逼,周围的亲信也被重重围住,那副将心知难逃此劫,咬了咬牙,也直接道:“王爷,末将只求一死!”说着,反手拔剑,便要自刎——云征当即一剑砍下,只听对方哀嚎一声,执剑的半只手臂已然滚落在地,沾了满地的尘土。
云征收回青锋宝剑,冷冷道:“拖下去,严刑拷问!”
肃王这厢将一众内鬼围了个结实,砍了个痛快;林睿那边,也渐渐合拢了三面的包围圈,血染黄土,尸横遍野,没什么降者不杀,这些人刚从北麓赶来,哪里会知道冯唐躲在哪儿。
一个将领从马上跌落在地,捂着胸口的伤,咬牙切齿:“林睿,你、你不是去了水军营……”
林睿难得没有保持面瘫,直接回以“白痴啊你”一般的表情:“京城周围的河道如此狭窄,战船根本开不进来。”打陆地上的仗,去找水军做什么?
——林睿根本没有回去,所以,对方在水军营的布置也就基本作废了,没定远侯的兵符,谁若敢把船往内河开,那是自己作死。
“可是,太、子谕令……”昨天夜里,伴着林家姑娘那首似是而非的藏头诗送往水军营的,还有云涯的太子谕。
干脆让死个明白,林睿冷冷道:“三个时辰,无法从京城赶到海疆。”去是去了,再截回来就是了,再说——现在那支水师是他带出来的,不过十几年,谁见过所谓的“太子谕”。
不必再多说,毫不留情地一剑刺下,根本不去看那不可思议的弥留表情,林睿转身,跟云征示意:“结束了。”
云征也不多说,转身,上马:“回去。”
再次扬起尘土,漫天的血色之沙。
……
将黛玉与云涯所做藏头诗暗中送出之人——无论是明着的还是暗着的,都被截了回来,带到了一个特殊的,隐含深意的地点。
京郊的玄真观,云翳当年的修炼之所。
还有她人,也不明不白地又被送到了这里,黛玉——一日之内,跟着云涯从围场到京城,再从京城到暗营,现在,又来到了这么个诡异的地方。
伤依旧很疼,心却没那么痛了;因为云涯告诉她,带她到这里的原因,是因为林霁风那边进展得“十分顺利”。
无论什么探子,都与闺阁少女无关。黛玉避在后院的厢房之中,倚着一片风流态度的芭蕉,静静等着,等着前院,那场古井无波又波兰暗涌的“结束”。
前院里,早有人在等着被截回来的“密探”,竟然是太皇太后萧氏,年过八十却坚硬如刚的老人,静静地站着,冷冷地看着,明明白白地嘲讽着:“没想到,哀家当年杀了整整一宫的人,满以为再无后患,却还是在身边留了一个你。”
被侍卫押着,满身的狼狈却依旧平淡素净之人,曹嬷嬷,规规矩矩地跪着,一如那个满宫资格最老的端庄聪慧的女官:“三皇子之母,那位才人……是奴婢的亲妹妹。”
“小时候,家里穷,妹妹被送予她人抚养,所以改了姓氏;恰好,出事时,妹妹的养父母都已逝去,您又将‘善后’事宜交给奴婢,刚好给了奴婢机会,瞒住了这份要命的血缘。”
“您也不知道,妹妹的养父姓冯;当年自尽于宫外的痴情人,正是冯唐将军的亲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