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姑娘?”黛玉一惊,甄华莲这是对她下了战书了?可是……这种场合,这是时刻,合适吗?
明里这是“韶华斗艳”,暗里这可是京城勋贵对各家闺秀在“摸底儿”。且不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没有哪家婆婆会想要一个喜欢争强斗胜的儿媳妇,何况这是弄月公主主持盛会——她林黛玉怎么说也曾是弄月公主的伴读啊!
再有“甄英莲”的事儿正闹得沸沸扬扬——甄家抵死不能认下被打上奴隶印记的贾素瑶,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了保护家中女孩子的名节;可是,在这个关键点儿,甄家的女孩子难道不该谨言慎行,防止给任何人留下话柄么?
连单纯的蓝宜茜都觉得甄华莲实在不该挑在此刻发难,可已有不少闺秀并着各家命妇被这里的“争锋”吸引而来;再稍待片刻,连弄月本人都过来了,抬着下巴,眯着眼儿:“呦,这是闹什么呢?”
“公主殿下。”众人纷纷见礼,黛玉恭谨地垂着头,眸光却悄悄转过,递给弄月明确的信号——她可不想在这种场合跟甄华莲一决胜负。
弄月却摸了摸下巴,看着周围越围越多的人,不少都在窃窃私语,挥挥手对女官吩咐:“准备一根细蕊香,点香以计时。”
黛玉不禁蹙眉,微微绞起——弄月是让她们比这一场?
公主殿下继续吩咐:“细蕊香比一般香燃得快许多,所以你们二人也不需多写,每人一首五绝即可,至于韵么……犬魂’、‘昏’二字罢。”
“公主?”身旁的女官不禁皱眉——今日是赏花盛会,这两个韵可不怎么喜气啊!
周围的窃窃私语更甚,甄华莲和蓝宜茜也都露出惊诧之意,只有黛玉明白弄月之意:甄华莲的诗文偏纤巧,若作盛景之下的应制之诗,恐嫌小气,故意选了两个较为风流小巧之韵——可是,她林黛玉的辞风,同样更擅风流纤巧啊!
先限了韵,再出题,弄月得意洋洋:“好了,本宫要出题了——今日赏花,本宫身侧这丛牡丹花蕊层叠,更难得是难得一见的渐深之色,就以此为题吧!”
题目一出,黛玉更是哭笑不得——以纤巧之韵写花中之王,弄月是想同时看她们两人的笑话罢?
小公主果然是黑色肚皮,在众人前往笔墨处时,故意慢了一步,悄悄凑近黛玉,声音压低:“本宫可是尽力帮她了~所以,你不准让她!”
黛玉也只能在心中苦叹:哎……真是冤孽!
似乎是看不惯公主与黛玉更加亲近,甄华莲故意拉着蓝宜茜,大声言:“林姑娘号称诗文冠绝京城,这第一次在大伙儿面前出手,可千万别坠了面子啊!”
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黛玉能忍,可有别的直肠子忍不了,史湘云咬了咬牙,还是没忍住,小声与身侧的宝钗嘀咕:“那她自己又怎么样?我看她不仅不如林姐姐,比宝姐姐也差了一截儿!”
“云儿!”薛宝钗还是没能制住湘云因激动而放大的嗓子——弄月和甄华莲自然都听到了这一句,前者暗暗翻了个小白眼儿,后者却怎么也不肯让,磨着牙儿,气得脸颊发红:“你说我还不如她一个商、女?”
眼看宝钗又成了无辜的靶子,黛玉赶紧解围,一手执笔,润了润墨,故意装作已经有了思路似的:“甄姑娘,香已燃了,我们开始罢!”
甄华莲却冷笑一声,指着旁边又一份笔墨纸砚:“既然这位姑娘也擅诗文,不如一起比罢!”
众人又是一惊,且不说一群群挤在后面说的小话又得怎么难听,宝钗就这么无辜地给钉在了杠头了,更难得是,这十五岁的姑娘临危不乱,对着弄月盈盈一拜:“既然甄姑娘相邀,宝钗便却之不恭了。”
弄月又翻了个小白眼儿表示随意罢,史湘云咬了咬牙,干脆也占了一份笔墨纸砚:“我跟宝姐姐一起!”
这甄丫头还真是会找事儿!弄月摇了摇头,为防止再窜出来几个打擂的,指了指香炉:“都快写吧,香都快烧了快一半了!”
这牡丹诗真不好作,倒不是韵限得诡异,而是人心难静,七上八下的,着实有些难受。林黛玉好不容易甩开了心中忐忑的担忧,余光却又瞥到宝钗——依旧是极为冷静端庄的模样,素手婉转,似是已经写了两行。
宝姐姐诗文与自己不相上下,若甄姑娘真输给了一个“商女”,以她的烈性,恐怕得闹出什么大事儿!黛玉一边缓缓落下第三行诗句,一边控制不住地担忧着,却忽然腰边一痒,是有人戳她?
蓝宜茜依旧跟只小松鼠似的,可这次是忧心忡忡的小松鼠——手里一把儿松子,掰的芯儿壳儿碎得一片一片的。
黛玉看着她胖乎乎的脸蛋儿,忽然有了一个想法:蓝姑娘性子豪爽,不通诗词歌赋,可是……或许可以!
思及此,手腕转的更快,笔锋下娟秀的小字甚至带了些飘逸之感。终于,恰恰赶在细蕊香燃尽时,完成了两篇五绝——一篇摊在自己面前的细木小几上,一篇悄悄塞给了蓝宜茜。
斗诗可是有规矩的,众人的“作业”皆要被封起姓名,重抄一份,交给女师傅评阅。待评出胜负之后,方能展卷阅名。
女师傅接过抄卷,都眼前一亮,似是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些小姑娘能写的如此出色——可终归得评出个一二三等,终归……拆了卷之后,围观的众人脸上皆添了些郁色,看卷不语:
咏牡丹:甄华莲
千春归何处?拂晓谒芳魂。
时妆堪国色,天香白月昏。
咏牡丹:林黛玉
新露沏清魄,古洛赋王魂。
冰心难笔墨,掷卷又晨昏。
咏牡丹:薛宝钗
花期二十日,不为赋留魂。
瞬华瘦百色,婷婷向黄昏。
咏牡丹:史湘云
姗姗东风后,自衔春帝魂。
情烈万斛火,零香醉红昏。
周围早围了一圈儿,懂诗词的又何止女师傅?弄月即使不怎么会写,但品鉴不成问题。一一看过众人,目光最终落在端端正正的宝钗身上,目光颇有些探寻之意:“深入浅出,简简单单便以立意高出,颇得香山辞赋之精髓啊!”
“这诗立意是好,可惜就是过于清冷了,年纪轻轻一个小姑娘……”女师傅们的慨叹中也带了些怜惜——明明也是个才华横溢的大家闺秀,偏偏摊上家道中落,还有那般如雪上加霜的兄长。
不仅她们,周围一些命妇、小姐看向宝钗的眼神也有了些变化,至少不再是单纯的鄙夷……可是,无论众人说什么,宝钗皆是沉默不语,安安静静的,端庄得让任何人都说不出话来。
今日无疑以宝钗这首为魁,而剩下的,黛玉与湘云之作均有所长,可甄华莲那首,真真是落了俗套。
弄月真想扶额,她真是有意想帮甄华莲避开那些空虚繁华的应制之语,才故意限了那般的韵脚,之后又点了牡丹为题,纯粹是想见识些新作——哪能想到黛玉她们皆另辟蹊径绕过去了,偏偏就是甄华莲没挣开这套子?
落了俗套也不能不评,眼看着今日太傅千金的颜面便要被扫落在地,甄华莲的脸儿再次涨红,手指掐得死紧,看得黛玉都心惊肉跳,替她觉得疼——赶紧给蓝宜茜使眼色儿,是时候了!
蓝宜茜得到暗示,蹬蹬上前,撒娇似的抱住了弄月的胳膊,摇啊摇:“公主等等,我也作了一首,你来看看!”
“你会作什么诗?”蓝宜茜这样子真像自己养的波斯猫儿,弄月一下子就被逗笑了,点了点她的眉心,“好吧,拿来拿来,我看看。”
胖乎乎的蓝宜茜故意原地转了个圈儿,跟她气质一点儿也不合的丝质裙摆飘飘转转,又引来一片笑声——见气氛轻松了许多,蓝宜茜赶紧将刚刚黛玉塞给她的“大作”呈上,众人纷纷围观:
咏牡丹:蓝宜茜
脸大一个盆,轻了文士魂。
窈窕淑女者,争得头发昏。
“噗!”第一个笑得揉肚子的是弄月,忍不住去看那丛无辜的牡丹——难得的珍惜品种,那层层叠叠的花盘……真的像个盆!噗,哈哈……不行了!
公主都笑倒了,周围众人也不用再强忍着,顿时“噗嗤”一片,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扫而空。趁着众人一片笑闹,宝钗赶紧上前几步,扯过自己那篇五绝,对着蓝宜茜笑道:“今日有蓝姑娘这首压卷便够了,我这拙作,不如撕了罢!”
黛玉也上前一步,拉着弄月做着不依不饶的样子:“就是就是,公主您瞧瞧,蓝姑娘把咱们都讽成什么样子了,不撕的话,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再写字儿啊?”
弄月揉着笑得发疼的肚儿,横了黛玉一眼——作什么呢?你当我看不出来,再怎么像打油诗,“文士魂”这词儿也不是蓝丫头能想出来的,难道不是你张冠李戴?
黛玉飘起了小眼神儿,故意嘟着嘴儿——这还不是您限韵又限题闹出来的?趁着大家都在笑,赶紧结了罢!
是该结了,弄月“咳咳”两声,左右看看,板起脸儿:“都不准撕,本宫还要带进宫‘慢慢品鉴’呢!不过,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蓝丫头原来深藏不露啊!”
蓝宜茜抓了抓头发,憨厚一笑:“公主别这么夸我,嘿嘿!”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女官们开始收拾笔墨,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揭过去了,没想到,一直红着脸儿的甄华莲忽然上前一步,恰恰拦下宝钗,昂着脖颈,依旧骄傲:“今天,输了就是输了,我没什么输不起的!不过,改日,咱们再比过!”
——蓝姑娘林姐姐甚至宝姐姐都出面替你解围了,你这人怎么还是不依不饶?
史湘云真想跟她呛两声,宝钗赶紧拉着她,一边暗暗摇头叹气,一边看向黛玉的方向——怪不得林家妹妹不怎么爱出门,摊上这么个刺头儿,谁不想躲啊!
弄月也再次翻了个白眼儿,压着声音跟黛玉磨牙儿:“甄丫头这性子……哎,真是废了蓝丫头对她的一片心!”
黛玉又能如何说?心中直叹闺秀间的争斗也缠人啊!
蓝宜茜倒是没什么感觉,仿佛习惯了似的,赶紧将甄华莲拉到一堆果脯瓜子儿跟前,剥了个坚果塞进她手里——长大了的蓝姑娘的信念依旧很单纯:一堆好吃的,可以让人忘记不高兴的事儿。
甄华莲捏着坚果,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将之扔进嘴里狠狠嚼了,然后又接过蓝宜茜塞过来的另一堆果脯。
云淡风轻,花好人更好。三三两两的,赏花、扑蝶、博弈……仿佛从未发生斗诗似的,可是,在场的所有人,甚至扩散到京城所有的门阀世家,都清清楚楚地知道了甄太傅的孙女在韵华斗丽时主动挑衅,结果……输给了一个商女。
作者有话要说:香山居士:白居易
任是无情也动人~咏牡丹者,舍宝卿其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