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华这家伙，即使是在数十万年后，性格依旧不改。
他人避世选择远远的地方，巴不得远离中心地带，他倒好，就在当年仙族族长所居宫殿，如今仙族的议事主殿——上霄宫上方，再上一重天，选了址，造了一座逍遥宫。
当我看见宫殿围墙上，那一株株探出墙外的碧霄花时，我就知道，找对地方了。
这花生得好看也娇贵，曾经仙界也只有凌仙山上有。如今我转了大半处，天宫什么花都有，只这一种，我到了这里才看到。
沿着围墙绕到宫殿正门，匾额上三个大字直刺进我眼里。
逍遥宫。
我嗤笑一声，“心思那么重的人，还敢自命逍遥。”
正要举手叩门，宫门“吱呀”一声，朝里打开。里头的门一个接一个，层层洞开。我一个门槛一个门槛迈着，宫殿四处不见有人，只有落了满地的碧霄花瓣，寂静得很。
“上霄宫天天那么多事，你这里倒是真清净。”
我再搭了一句话，知道那个人听得到。
果然前方落花纷纷往我脸颊上扑来，一场花雨之后，一个身穿青衣的人从半空踏来，模样与数十万年前几无差别，只一头青丝换了白发。
我脱口而出：“怎么，你的日子也快了？”
“活了这么久，也活够了，不过总还能走在你后头，”疾华说完这句，没给我反驳的机会，紧接着道，“我一直在等你来这里。”
我笑，“你是知道我的性子的，人懒，也薄情。万一我就不来了呢。”
“正是因为我知道你，所以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来，”疾华说着，摘下一朵碧霄花放在手心，朝我递来，“怎样，比在凌仙山上时如何？”
“若我没猜错，整个仙界现也只有你这一处有种了吧。”
“师父师娘地位崇高，自他二人故去之后，仙界一般无人敢种这花。”
我仰头，枝头繁花如梦似幻，“那你怎的种了这么多。”
“我若不将他们移过来，你如今只能在史书里见到它。”
我心往下一沉，“凌仙山是怎么回事？”
纵然师父师娘不在了，辞晙也不在了，那仙山怎么也不会沦落到如此荒凉的地步。看看我，好歹闭关这么久，山脚下香火年年旺盛，听说有几年还起了火灾。
然而对面，曾经的仙家福地荒草疯长，白雪皑皑封住了生机。
“你是被逼到闭关，而我不同。我还活着，并且时不时就要去上霄宫逛一逛，叫他们知道我还没死。所以曾经的福地变成这样，实属正常。”
我明白过来，“难怪它如今成了仙界最受排挤之人居住的地儿。”
疾华这时冲我神秘一笑，“你见过他了。”
我还沉浸在这些碧霄花里，脚步往里挪着，眼睛却不肯移开，只随意应了一句，“嗯，人有一个很符合他气质的名字，叫尹兮。”
“是我将他调过去的。”
我有些意外，转瞬又放过这情绪，懒得去思索，“凌仙山久无人住，来个人清理清理，打扫打扫，也是挺好的。”
回答得仍心不在焉。
逍遥宫很大，人在里头转久了，那些宫殿尽管华丽又都长得差不多，惹得我头直犯晕，随意靠在一张石桌上歇脚。
坐下的这一瞬间，我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都是曾经我和眼前这个人的恩恩怨怨，随便捡一个开口，都能回忆半天的当年，可是再看他如今一头华发，眉眼间再也没有了当年的锐利坚忍，只是平静。
我叹了口气，“往事都不必再提了，我酒也戒了，这次来看完你，我下次就不来了。”
疾华说：“如果你不出事，我们总还要再见上一两面的。”
“哦？”
我一句疑问，没等来下文，只听疾华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就算不为我，也要为一个人，你会再来找我。”
我歪在石桌上，外头仙娥有节奏地叩门，打断了谈话，我刚张开的嘴又闭上。如今我是连话都懒得说，只为见故人一面，其他都是多余。这一面见过了，也算缘分告一段落了。其他的，等我有命活到那天再说。
疾华再回来时，一道掌风扇醒了我，“你如今竟这般弱了。”
我苦笑，“你分明知道缘由。”
话毕，我继续倒在石桌上。有几片花瓣落到我眼前，我看着它们，好像须臾间便是数十万年光阴从我眼前晃过去。即使我同对面那人隔了这么久没见，再见依然是这副调子。
我挺满意的。
疾华问我：“你不关心那颗珍珠的命运？”
“不关心。下一世便随他去吧，只别再遇见我就行了。”我撑着身体从桌上起来，头一歪，身体马上要摔倒，疾华靠近，一手拎起我胳膊，我另一只手还了他一记拳头，没砸到脸，也算报了刚才一掌之仇。
疾华用手挡开，我的力气便在这一动间耗尽，“老了，不折腾。你也多保重。”
说到最后两个字，我犹豫了一会儿，转念一想，都这把岁数了，脸皮早磨厚了，多嘴一句也无妨，于是问他：“青栀，她还好吗？”
这一刹那的沉默竟叫我感觉像过了几万年，终于等来疾华开口，“姝翎。”
“嗯？”
“我以前总不服这苍天，总觉得我能掌握天下的一切，包括我的命数。”
“你做到了呀。现在他们叫你，都要在你名字后面加个大帝。”
“可是，”疾华抬头看我，这一瞬间，我才惊觉，他的眼睛和他白了的头发一样，没了多少生气，“我后来才知道，这世上，终究有些事情，是我无可奈何的。”
疾华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点也不像疾华。
我讪讪，“知道了。若无事，我这就回去了。”
还想说什么，又觉得什么都不必再说，我于是对他笑一笑，自起身理了理衣衫告别。
疾华懂我的意思，并且表现得更为直白。
一阵花雨把我送出了逍遥宫外，一根碧霄花树枝完整落到我手里，逍遥宫的大门缓缓关闭。
“不送。”
他人没出来，听着这句，我彻底笑开，“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