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往打架，揍的都是野孩子，有爹有娘的一般不和我们这堆人混，我们也挺有自知之明的不去惹他们，现在这个黑衣少年倒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坏规矩。
他口中称“父亲”的人，自海上飘来，双臂平展，袖子在空中“哗啦啦”地响着，头颅高昂，双目在太阳底下微微眯起，身板挺得笔直笔直，一看就是个极正的人。
那股正气混着威严从他的骨子里散发出来，逼得人退避三舍。
那时的我，还不懂什么叫气场，就是单纯觉得，这个崽子以及崽子他爹，都不是好惹的角色，当下心生退意，腿往后一挪就要开溜。岂料那崽子的爹像是早就看明白我在想什么，长臂一展，将我提溜回原地。
“这个孩子我见过好几次了，你，我倒从未见过，”我的力气比不过大人的，何况这种情况我也不敢轻举妄动，原先跟着我的小弟们此刻早不知奔哪儿逃命去了，只剩了我一个在风中瑟瑟发抖。
奇怪，以前的冬天我从来不觉得冷，难道现在是老了不成？
黑衣崽子的爹又将我上下看了一看，“还是个女娃儿，竟也这么好武么？”
紧接着，从他嘴中又蹦出些我听不懂的词，什么“天赋”，什么“假以时日”，反正竟是些文绉绉的词，听得我走了神，索性重新发愁该如何解眼下的困境。
突然间，他的最后一声叹息准确地落进我的耳朵。
“唉，可惜是个女孩儿。”
就这一句，将我钉死在原地。
黑衣崽子他爹没有放开提着我衣领的手，却把头转过去问方才同我打架的少年，“我上次与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如何了？”
少年仿佛早有准备似的，在这般人物面前，依然敢用方才同我说话时的语气说道：“我生性自由，不喜拘束。你教我武功，我感激你，但是你别想用这个来束缚我。”
这小子说话，总有那么一股子欠扁劲儿。但是黑衣崽子他爹似乎很喜欢这个语气，甚至赞赏地朝他点了头，“好，我答应你，除开武学，其余事情若非你主动问我，我绝不过问。”
少年突然往后退了一步，膝盖一弯，朝黑衣崽子他爹拜了三拜，神情严肃，朗声道：“师父！”
中年男人面带微笑受了这礼，“山上住房已收拾好了，你现在便与我同去吧。”
说罢，却转头看着我，“那么你呢，你愿不愿意拜我为师？”
我起先听到他说要走，还暗自松了口气，然而情况转得太快，我有些反应不及，“啊？什么？”
“我叫长松，若你想清楚了，就到凌仙山来找我，你虽是魔族，只要肯来，我一样教你。”
中年男子说完这话，一手牵一个，脚底忽然腾起云彩，这三个人，就这么在我眼前飞远了。
他说他叫什么？长松？这个名字我从未听过，他还说我是魔族……为什么他能知道我的身份，而我对他却什么也不晓得呢？
一定是他在同我说话的时候还施了什么术法。看来跟着他，我能学到不少东西。
因为一边走一边想事情的缘故，我往回走用了十日。到了第十日，早上太阳光刚刚射到我房门口，我拿手一推门，就见里头坐着的管家朝我哼了一声，随后朝外走去，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故意用手指在我脑门上戳了一下。
“就知道，这么野的没那么容易死。”
换做原先我是不怎么搭理他的，可是如今不一样，我拉住他背后的衣服，使他脚步顿了一下。管家回头看我，不耐烦道：“你要作甚？”
“长松是谁？”
“长松？什么长松……等等，你是不是去偷听族长谈话了？”管家的神情“噌”地一下就变了，“族长明明告诉过你，不要去烦他！你有没有被他发现？”
他又一拍脑门，“不，肯定没有，要是被他发现了，你不会这么完好无损地回来。族长也是的，既然不管，又是女孩儿，干嘛不直接丢外面了事——”
我打断了他，“我没有偷听父亲谈话，所以长松是个很……反正是个人物对吗？”
我不像大姐和弟弟有上过学堂，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不过看管家的反应，我觉得我的猜测**不离十。
果然，管家一甩手把我划到路旁边，“连仙族大长老都不知道，当真是个没人要没人管的，也不知道外面那帮狗孩子多事什么，偏偏跑到族长那里瞎嚷嚷，害得我折腾好久……”
我一听，原来我外面的那群小弟还是挺忠义的，知道我可能回不来，还特意跑我父亲这里告诉他一声。
不过他们其实也知道，只是告诉一声。声音落了地，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但是管家会来我这小破屋，我倒有些出乎意料。
正想着，一只脚跨过屋门，管家在院墙外吼了一嗓子，“这几天少给族长惹事，正是关键时候！”
每回都是这句话。
好像我的父亲，没有哪一日不是关键时候。也就是拖了这些关键时候的福，才有人还会记挂我的死活。
我看着眼前这个几乎空空荡荡的小屋，再想起十日之前，长松对那个瘦弱少年说住房已经收拾好了的话，脑袋还没开始动，嘴巴已经先张开了。
“帮我告诉父亲一声，那个长松愿意收我为徒！”
本来走了的管家突然重重地踢开了院门，“你这些耍人的把戏趁早给老子收起来！老子没空陪你玩！”
我耸耸肩，“反正你就这么告诉他就是了。”
管家的那句话，我有七八年没听过了。幼时的我倒是常常听，那时我还爱学大姐和弟弟，以为闹一闹就能得来些许回应，后来才发现，我不行。
只有我不行。
不知道那个叫凌仙山的地方又会是什么样子，不过，再差应该也就和现在这样差不多了吧。
出了趟远门，我多了些经验，换洗的衣服鞋子什么的还是要带的，只是我看了看四周……应该是要带的东西，我好像真没有多少。
还是很早以前，我都是光着脚，后来不知是谁同我父亲说了几句话，管家才黑着脸给我递了两双鞋。初时我还穿不惯，直到后来十一二岁了，被大姐拿来编成笑话与那些家臣之女取笑，我才强迫自己适应了它们。
天黑了之后，我从父亲的书房窗户那里爬进去又爬出来。这个时间点他在和大姐弟弟吃饭，也不会有其他人靠近书房。我就趁这个时候，仔细研究了一下凌仙山在哪个位置。
等我再摸回自己房间时，一个弓着身子的老奴吓得我叫了一声。
“二丫头，别怕，是我。”
听声音，是以前服侍过我母亲的人。
等乌云走了，月亮出来，借着月光，那张老脸出现在我面前，我才真正放下心来，低声叫了一句“婆婆”。
婆婆抖着手，从衣衫里掏出一袋东西，交到我手上。
自我母亲去世后，这些曾经服侍过我母亲的人基本都遭受过来自夫人的刁难，婆婆也不例外。但是她心疼我，伺候完我的母亲，又主动把我拉扯大，所有关于母亲的事情，都是她同我讲的。
但是等我长大了，夫人却说府上不养闲人，要将她送走。如果我没记错，日子就是这一两天。
婆婆把她后半生的积蓄全部交到了我手里。
“婆婆要走了。”
“你母亲当年是将门之后，是她将你父亲扶上族长这个位置的。你是她女儿，你也不会差。”
婆婆没能走出这个府邸，她在当天夜里去世。
我想，可能母亲听到了我的祈祷，同我一样，也不忍心让她那么大年纪还孤身一人在外流浪，所以将她带走了。
翌日，我扛着不大的行囊，迈出了我拜师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