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法力解开山洞门口封印的时候,一滴水正巧砸中手背。看门的老树精微微耸动着躯干,告诉我即使昨夜下着雨,那个仙界新任命的司命还是把家搬到了对面山头上去。
我弯腰,用手扫开石阶上的杂草,拢了裙子坐下,“那么个灵气地儿,空着可惜,来了新人也好。”
老树的声音像叹息,轻轻从头顶飘下,“魔主……”
“你一向话少,一开口又错。”
“是……圣尊。”
老树不再说话,太阳升得高了,底下烧香的气味也跟着飘了上来。蓝天底下一片寂静。石洞周围荒芜得很,只有成了精的老树有时会听我说说话。
我问它:“还在活着的时候,就享受到了和死人差不多的待遇,你说我会不会折寿?”
老树不答话,几片稀薄的流云从它的枝桠上划过,而它重新收拢了枝干,像是已经死去多年。
我起身,“我出去走走,这烟雾熏得人头疼,把这座山周围的精灵花草都熏跑了。要不是我换个住所会折腾坏我那侄儿的后人,我也想跑。”
老树却在这时开了口,“这里是你一手撑起的家,还要跑到哪儿去?”我讪讪笑着,沿后山小径飘了下去。
下山我绝不走正路。
毕竟一个还活着就被人天天烧香顶礼膜拜的圣尊,只适合站在山顶当雕像,若是活生生从山脚下的大殿绕出来,会吓坏一众魔族百姓的。在他们的认知里,我早已是活在洪荒史册中的人物了。
后山往下,有一条大江为界,隔开了相邻的山头。
那山叫凌仙山,别看现在白雪皑皑,了无生气,以前那人在时,那地方能有分明的四季,是仙界数一数二的福地。
老树之前和我说,此地冰封数万年之久,已是极偏僻的地方,忽然间派了个新人来住,那这新人在仙界的地位一定不怎么样。
我沉默不语,只是想念凌仙山上曾经开了满山的碧霄花。
江面上一艘船慢悠悠荡下来,我蒙上面纱,沿小路走去,候在渡口。魔族修行低微的人士若要去往异界,只能来这儿坐船。
左右无人,我敛起一身修为,伸手拦下船只,船夫问我:“就你一个人?”
“是,师父让我早起去人间一趟。”
“哦,那没事,人间虽说鱼龙混杂,一般倒也不轻易动手,你去那里,安全。”
江面上的大雾才散了一半,崖间的棺木也露了一些出来。这里埋葬的是魔族洪荒时代的无名英雄。那个年代无名无姓,无家无室的人有很多,他们战死之后尸骨无人认领,就埋在这儿,埋在仙魔两族划下的第一道边界线上。
船夫问我:“姑娘,你都来这儿坐船吗?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我缓了半刻才勉强应下这声“姑娘”,毕竟以我的岁数,他叫我声“祖宗”都不为过。
船夫话多,清早出行又只有我一人,只得一边编出无数谎话来应付他,一边暗自后悔今日原不该起这兴致,直接一挥袖到人间多好。
终于船靠了岸,船夫看着我稳稳站到地面,方撑篙远去。
“姑娘,你就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穿过前方山洞,人间就到啦。”
我向他道了谢。
脚下道路并不平坦,山洞中更添几分冷意,我往里走着,前方漆黑一片,夹杂着些许水声,叫我生出恍若隔世的错觉来。
以前从未来过这里的我,越往里走心莫名就越慌,然而就在这一片黑暗中,我好像听见有谁在叫我的名字,一声一声,由风传递着送到我耳边。
“姝翎,姝翎。”
我没敢停下,亦没敢回头望。
这个语气我太熟悉,但是这个声音的主人早已不在,而这世间,后来再也没有谁还能用如此语气叫我。
都是幻听而已。我拢紧衣衫,加快了脚步。转过弯,前方天光大亮。
人间到了。
洞外不知是何处,只依稀能分辨出是个规模不小的城镇。我将面纱继续蒙着,迈开步子往前走,人族的衣装服饰一朝比一朝更精致,道路越修越平整,两旁的楼房也越盖越高,站在路中往前看,乌泱泱一片仿佛自己另外造了个天似的。
正凝神细看着,身后“嗒嗒”马蹄声响起,我默默算好步子,正要避开,忽然一只手轻轻点在我手腕间,只这一下,一股清流绕住我周身,轻易将我往旁边挪了几步。
这股飘飘然然的气息,是仙家才有的气息。
我抬头,对上一双瑞凤眼。
“救”了我的人是个白衫男子,眸中光芒流而不转,坚定地全数笼在正中,投射到我的脸上,“姑娘,小心。”
我顿了顿。
他们仙家修炼气息总是注重纯粹干净,此人虽说是入了仙道,但这股气息却并不十分纯正,怕不是个仙族正统出生的仙家。
念头闪过去,又想起自己此刻还是个“脆弱”的人族女子,该行礼称谢才是。手刚抬起来,又一思量,这人间我久不来了,现如今的礼数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一做岂不露了馅,于是只好僵直着身体对他道了声谢。
“多谢公子。”
此人倒也不介意,“姑娘客气了,往后走路要多加小心。”
他欲从我身边走过,手伸进袖子里把外露的纸笔再拢回去,见我的目光盯着他的袖子,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人间故事多,我想来听听故事。”
看这模样,约莫是个新手,连撒谎都不会。我突然起了玩兴,故意再把脚步往他那里一挪,“公子是打算边听故事边记下来吗?”
大约是离得太近叫他不适应,咳嗽两声急忙远离我,“正是。”一低头又想走开,我的动作更快一步挡住他的路,小年轻再抬头时脸颊绯红,“姑娘,麻烦让个路。”
“你写这些故事,是打算用来做什么?”
“在下,是想借鉴借鉴关于这命数,前人究竟是如何写的……”
哦?莫不是我的新邻居,就是眼前这小子?
比起他是不是我的新邻居,更叫我感兴趣的是他的话。
“命数是如何写的……”
我重复一遍,心神一震,默默往旁边让开了路。
我是不懂他人的命数如何,反正我自己的大概早终结在了太平年岁开始的那一年。
然而,书生打扮的杂仙家偏偏反过来堵了我的路。他紧紧盯着我,眸中的光彩开始了流转。“在下早已感知到了姑娘不是凡人,如今看来,倒也像是个有故事的人。”
我挑眉看他,“我的故事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你确定要听吗?”
“越是久远的故事,在下越有兴趣听。”
书生当真找了个地方,就着被人废弃的桌凳,手指一挥点燃了沾满灰尘的灯。
我的视线在这个小破庙里转了一圈,最后回到跳跃的灯芯上,叹了口气,“我的故事发生的年代,比这座古刹还要久呢。”
书生提笔就要往纸上落,“是什么时候呢?”
“那得从洪荒时代讲起了。”
“啪嗒”一声,书生手中笔落得不好,废了一张白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