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草庐中用过午餐后,段思廉与杜君雁互换了联系方式,留薛雨晴在庐中相伴杜君雁,父女俩告辞下山,取路投绛郡来。虽然剿匪之事朝廷让他靠边站了,但作为河东军政长官,他还是不得不亲自关心过问一下前线战事,给将士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行出十余里,前方一匹快马匆匆而来。段婉曦眼尖,百步外就认出是罗大刚手下的队正赵拴柱,拍马迎上去高声叫道:“柱子兄弟,你随罗将军讨贼,怎地到了此处?”
赵拴柱见是段婉曦,连忙赶过来,喘着大气道:“大事不好!樊讨捕下令将汾水北岸村坞尽数焚毁,坑杀自首之人,百姓怨恨不已!罗将军一怒之下,前往大帐争执,吴将军恐闹将起来,命俺急报汤公!”
段思廉脸色一变,怒道:“樊子盖欺人太甚,竟敢于河东肆行烧杀!汝可速引吾前去军中。”
“诺!”赵拴柱当即拨马带路,引着段思廉父女直奔绛郡,于夜间进入绛郡地面,抵达绛郡最北端的襄陵县(今襄汾县东)。
三人入城,方要寻馆驿歇息,只听得背后两人高声叫道:“穆清兄弟!”段思廉、段婉曦转身看时,却是吴信、罗大刚二人,身上还都背着包裹,拿着兵器,急忙与赵拴柱勒缰下马上前,段思廉问道:“二位因何在此?吾闻军中变故,连夜赶来,不想在此相遇。”
不提还好,提起军中的事,罗大刚便气不打一处来,张嘴就要说,段婉曦道:“街头不是说话处,我等馆驿中说。”段思廉道:“说的是。”便牵了马一起步行到馆驿。驿丞知是汤公,款待不迭。段思廉让他们找了房间,送上食物,便都打发下去了,又让赵拴柱门外把风,这才坐下来对两人道:“樊讨捕焚村之事,吾已略知。汝二人如此打扮,莫非欲弃官出走?”
吴信道:“正是。大刚兄弟为焚村害民之事已同樊讨捕势不两立,负气弃官,信亦不愿独留。但受汤公器重之恩,不忍不辞而别,特与兄弟北返太原,欲待汤公回府辞行。”
段婉曦道:“身为官军,理当除暴安良。樊子盖竟做出此等害民勾当!若教婉曦在时,定要取他项上人头!”
段思廉道:“且休放狂言。樊子盖朝廷重臣,大军主帅,岂容汝妄加刀斧?吾既来此,自有公论。只是士诚、大刚弃官而去,意欲何往?”
罗大刚道:“俺们兄弟商议停当,这等害民鸟官,再也做他不得。俺们别过汤公,便结伴回齐郡乡中,耕田养家,再不管那征战杀伐之事。”
段思廉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天下盗贼四起,齐鲁之地更兵祸连结,瓦岗翟让、曹州孟海公、兖州徐圆朗,各据一方。齐郡虽未沦陷,但通守张须陀东征西讨,疲于奔命。二位虽有避世之心,只恐不得一日安生。”
吴信问道:“以汤公之意,我等更当如何?”
段婉曦道:“不瞒二位,父亲已决计举义起兵,匡扶社稷。若二位不弃,便留太原相助家父,共襄义举如何?”
罗大刚大喜,拍着胸脯道:“汤公果真有心为民请命,有用得着俺处,便豁出这条命去,杀他个痛快!”
吴信也道:“我兄弟二人愿追随汤公,征战沙场,万死不辞!”
段思廉大喜,握住两人的手,道:“二位仗义相助,思廉代段氏并天下苍生,在此谢过!”说罢长身一揖。吴信、罗大刚慌忙答礼。
段婉曦取来一支羽箭,起誓道:“婉曦愿与二位兄长同生死,共富贵,义不相负。若背盟负义,有如此箭!”用力一拗,将羽箭折为两段。罗大刚、吴信各拔刀在手,划破手指,滴血起誓道:“誓死辅佐汤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盟誓过后,段思廉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士诚、大刚为彭大将军旧部,识者众多,若居太原府中,恐授人以柄。应用于何处为是?”
段婉曦想了想,道:“太行群山,或是二位兄长用武之地。”
“此话怎讲?”段思廉问道。
段婉曦道:“据女儿所知,河东境内,除绛郡柴保昌、敬盘陀外,唯河北历山飞部将甄翟儿袭扰上党、西河之地,阻绝道路,为患犹重,不久必有大战。太原有女儿与承范、世昌二位兄长,贼若来犯,我等自足破之。但贼兵流窜,若非以精兵扼其归路,虽败可以全身而退,卷土重来。”
“着啊!”吴信一拍大腿,叫道,“历山飞部越井陉之险,自河北窜犯河东,有恃无恐,不加设防。我若趁其不备,据此险要,则关门捉贼之势既成,彼虽十万之众,亦成囊中之物。真乃妙计!”
段婉曦道:“况恩师曾指教女儿,太行八陉,兵家险塞,素为河东屏障。父亲欲保河东,必全据太行一脉,扼其天险,方可进退自如。”
段思廉点头道:“此言甚妙,孤当从之。二位需领兵马几何?孤当设法济之。”
罗大刚道:“也不消劳师动众。俺们此番弃官,便有三十余弟兄愿随俺们而去。哥哥恐军心涣散,不教他们跟来。若要去时,只消这些许弟兄同往,其余兵马自行招募。不过数月,聚他三五千人,不在话下!”
段婉曦道:“如此也好。父亲起事,非数万精兵不可。河东兵少,只得自行扩充编练。太行山有此一方旗帜,足为依托。”
段思廉道:“既如此,二位可暂居此处。待绛郡乱平之后,孤便设法开缺,命其随你二人同往太行。”
次日,段思廉留下赵拴柱与吴信、罗大刚二人暂居襄陵,与女儿赶到郡城,直入郡衙面见讨捕大使樊子盖,不及寒暄便问道:“汾水北岸焚村坑降之事,可是樊公所为?”
樊子盖见段思廉一上来便责问自己,心中有气,也不客气地回道:“正是。流贼混杂民间,怙恶难悛,非行此酷法不能殄灭遗类,斩草除根。汤公至此便出言责问,莫非欲为反贼张目否?”
为反贼张目,好大的帽子。段思廉却不为所动,道:“流贼为乱,皆因不堪徭役之重,逃亡山野,聚而为盗之故。公身为民部尚书,理当急民生计,安抚人心,善加疏导,何期竟不察祸乱之源,而以酷法弹压,草菅人命,岂不知杀之愈多,抗之愈烈?似此饮鸩止渴,抱薪救火,本为疥癣之疾,不出旬月,必成心腹大患!”
樊子盖猛地一拍案,起身斥道:“征战之事在吾,量汝有何职权,安敢在此妄言?”
段思廉凛然道:“段某奉诏抚慰河东,兼领太原留守、左骁卫大将军,守土安民,责无旁贷。公于河东肆行烧杀,思廉岂可忍气吞声,坐视不理乎?”
樊子盖大怒,拔剑在手,喝道:“陛下有敕,许以本帅便宜行事。有敢违抗将令,阻挠征伐者,得先斩后奏之!汝欲试吾剑之利否?”
“汝剑利,我剑未尝不利!”段婉曦见樊子盖咄咄逼人,勃然大怒,剔起剑眉,就要亮剑出鞘。段思廉及时按住了女儿的手,注目摇了摇头,段婉曦方才忍气收手。却被樊子盖看在眼里,见段婉曦目光凌厉,心中也自犯怵,色厉内荏地问道,“汤公身后所立何人,竟敢口出狂言,顶撞本帅?”
段婉曦道:“左骁卫属骁骑营,虎贲郎将穆清。”
樊子盖心中一惊,他出身边郡太守,一向重视军队,近来颇闻骁骑营出塞游击,屡挫胡寇之事,是一支令人忌惮的奇兵,眼前这个年轻的虎贲郎将更是杀气逼人,非等闲之辈。若与段思廉公然闹翻,后果难以想象。只得收回宝剑,缓了缓口气,对段思廉道:“本帅将令已出,汤公不必多言。如有异议,可上疏朝廷陈辩。”
樊子盖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段思廉也算得了个台阶下,不便进逼,便道:“既如此,思廉当上疏朝廷,请陛下圣裁。裁决未下前,望公暂息扰民之事。有自首者,不妨樊公费心,段某自有处置。告辞!”抱拳行了个礼,带着女儿出门离去。
段思廉与樊子盖的争执很快在军中传开,加上此前吴信、罗大刚的离职风波,将领们都议论纷纷。樊子盖见军心浮动,不得不停止进剿,暂取守势,上疏东都,弹劾段思廉干扰剿匪作战。段思廉也同时上疏力陈樊子盖的失误及其后果,并提出自己以抚为主,剿抚并用的对策。
此时史元爽因雁门许诺的封赏无法兑现,招致将士嗟怨,又闻当年杨行敏之乱的余党李深投奔瓦岗,助翟让重振军威;江淮、河北两大战场已被李伏威、窦融搅得天翻地覆;西北的金城郡也发生了叛乱,豪强薛举挟持县令郝瑗竖旗造反。朝廷虽调兵遣将全力扑杀,却是摁下葫芦翘起瓢,令他焦头烂额。此时接到段思廉与樊子盖互相攻讦,河东平叛受阻的消息,更加恼火。纳言高辅恰好伴驾在侧,进言道:“将帅不和,素为用兵大忌。段、樊不睦,岂能齐心协力讨平贼寇?必去其一,使二人不得相互掣肘,事乃可成。”
“段思廉本无征讨之责,却来多管闲事,命他速归太原,不得干预。征剿之事,仍命樊尚书总之。”
高辅道:“樊公专征虽有敕在先,但焚村坑降之事,已令百姓怨声载道,如此进剿,恐如汤公所言,愈剿愈烈,平定无期。”
史元爽不爽地瞥了一眼,问:“莫不成罢免樊子盖,以段思廉代之?”
高辅道:“临阵易帅,本兵家大忌。然臣以为,饮鸩止渴,何如釜底抽薪?舍汤公之策,更无他法。”
史元爽虽然素来猜忌段思廉,但目下各地叛乱令他应接不暇,段思廉抚慰河东成效显著,才干有目共睹,也算不可多得的的救世良才,暂且先用他救一时之急。待鸟尽兔死,再藏弓烹狗不迟。便道:“也罢,命内史拟敕,召樊子盖回京养病,改任段思廉为讨捕大使,平定绛郡之乱。且看成效如何。若不能胜,便将其扰乱纲纪之罪,一并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