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喝杯热咖啡！”路上，叶枫这样说道。
楚云倚靠在自动载送人行道的扶手上，听了叶枫这话，嘲讽地冷冷一笑。
人行道快速平稳运行，两旁闪过横斜交错的柱梁索联结成的巨大的空间网格构体，棱角突兀，呈着金属的冷光。
叶枫毫不在意，迎风笑着说：“难道你们不想吗？”
人行道运行到尽头，停止了。
他们走到街道上，取了一辆车，去往“征服者”塔楼。一路上，阳光下的街道空旷安谧，没有人影，仿佛时间已经停止。空气里有些异乎寻常的气味，是很淡的略带甜味的芬芳，但闻久了却有轻微的恶心感。
他们一路狐疑。
快到塔楼时，街拐角没过一个影子。他们迟疑了一下，掉转方向，追过街拐角。他们追上的影子是一个矿用装卸机器人。
这条灰色的街很长很宽阔。
矿用装卸机器人矿斗里装着几具已经肿胀发黑的尸体，慢腾腾地行驶到街中心一台巨大的载矿机器人载矿厢边，把尸体倾倒进去，然后慢腾腾地行驶到街道另一头，把地上的尸体装了几具到矿斗里，慢腾腾地驶回来，把尸体倒进载矿厢。载矿机器人开走了，装卸机器人慢腾地把散落街头的尸体码得整整齐齐，富有美感。载矿机器人很快回来了，装卸机器人把这堆尸体倒进载矿厢里，然后开始慢腾腾地装散落的尸体。这条街道的尸体全部装完后，载矿机器人开动，转过一个街拐角，装卸机器人慢腾腾地跟着，没入街拐角。
他们愣愣地看着。
他们回到塔楼，刚踏进黑沉沉的一层大厅，灯全都亮了。大厅里无人值守。在电梯里，他们没有遇到人。二层大厅里没有人，三层大厅里也没有人，一直到最顶层的餐厅，全没有人。他们来到监控系统控制室，一个房间一个房间，一条走廊一条走廊地查看，没有人，塔楼空无一人。
他们打开“征服者”监控系统，一条街道一条街道，一套住宅一套住宅地查看，没有一个人，只有两个慢腾腾的机器人。
他们接通“征服者”监区监控系统。监舍内空无一人，也没有囚犯留在“征服者”外，倒是在保护罩外发现一座尸山。
他们马上驱车赶到冷库。部分已完工的冷库塞得满满的，尸体从地面一直堆到库顶，挂满冰霜。冷库里到处挂着冰棱，连还没接好线路的监视器上也垂着几根。
现在只剩下拥有治外特权的汉国辖区，那里的中心楼不在“征服者”监控范围内。他们立即赶往汉国辖区。
天已经黑了，街道上的路灯在他们前面亮起，在他们身后熄灭。灯光明灭之间，两旁巨型黑影出没，犹如怪兽。
汉国辖区中心楼灯火通明，窗口时时有人影晃动。
他们疾步冲进中心楼，大门自动为他们打开。他们急忙找到一个有人影晃动的房间，房门自动为他们打开。人影转身面对他们，是个人形机器人，房间里全是人形机器人。他们一间房一间房不停地找，顾不上喘口气，可是全是人形机器人。他们找到了监控室。中心楼里没有一个人，中心楼里全是人形机器人。
叶枫揪住一个机器人，咆哮着问它这里的人都去哪里了。这个机器人自动关闭，一动不动。叶枫放开它，它直直摔在地上，过了半秒钟，它爬起来，自行走开。叶枫又揪住一个，这个跟前一个反应相同。连续几个都如此。
他们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楚云扯扯叶枫的手臂，说：“你看它们，在研究什么？”
他们仔细观察，它们默许他们的观察，不停止也不阻挠。它们研究谷物。他们又是一个个房间地察看，它们全是在研究谷物，整个中心楼的机器人全在研究谷物。
他们呆立不动，眼看着机器人们悄无声息地穿梭忙碌个不停。
很久，李薇动了起来，对机器人一个个凑近去观察，然后大声而快速地对楚云说：“你看他们的型号！”他们活动起来，辨认刚才被他们忽视的机器人型号，它们大部分是“征服者”塔楼内的机器人。
“上帝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马不停蹄地赶回“征服者”塔楼，调出所有监控资料仔细察看。
先是空气置换系统停机，“征服者”氧气含量迅速降低，然后空气置换系统开机，但置换口只有部分开启。塔楼区、汉国辖区、居民区和监区的人全都集聚到置换口开启处。置换口开启很有规律，把所有的人一步步引向冷库区。
离冷库区最近的监区内的囚犯第一批被引到冷库区，直接引进了冷库。冷库门一关上，冷库内的空气置换口立刻送出二氧化碳。按照远近，人们被分批依次引到冷库区。
当冷库塞满后，空气置换系统再次停机，所有的门和空气置换口全部关闭。所有剩下的人全都活活闷死在街头。所有人形机器人全部奔赴汉国辖区中心楼。
人，死光了，除了他们四个人。
他们看完资料，半天没有动弹，沉默着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天已经亮了。
他们保持着沉默，看着监视器里阳光一束束穿透穹顶，照耀着空荡荡的“征服者”。
静穆里忽然响起了敲门的声音。他们对视着，眼中闪出了惊喜，可是谁也不敢去开门。敲门声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坚定执着地响着。
叶枫跳起来，跨步过去，猛地拉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机器人，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盛放有两个碟子，四只杯子。
它把托盘放在桌上，笔直地站好，微微弯腰，脸上的仿真皮肤似乎露出谦恭的微笑，彬彬有礼地说：“请用早餐。”随即躬身退出。
他们楞了足有五分钟，接着一齐放声大笑起来。
渐渐地，维德的笑声变成低沉的呜咽声，继而号啕大哭。他用二十年时间救出父亲，今日他永远失去父亲——他在哪？是在冰封的冷库里，还是在腐烂的山中？是自己，亲手引它控制“征服者”，解开监区防卫系统，救出父亲，送往断头台。
他们抚着维德的肩膀，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只能默默陪在他身旁。
等维德稍微平静下来时，他的眼睛已成了干枯的黯灰色。
“它为什么要这么做。”李薇说道，似乎是问他们，也似乎是在问自己。钢铁丛林！谁是丛林之王？它是！在这封闭的钢铁丛林里，它取得至高的垄断地位，就是主宰。谁在捕捉生命？它在！
“它为什么要这么做？”楚云重复这句话，她看向李薇，“你还记得我们遭到猎杀的事吧。”
叶枫不管她们说什么，取过托盘看了一眼，不由讥笑了两声：“哈哈！想得真周到。”
有个碟子盛着烤肉。
叶枫捏起一块肉，大嚼起来，一边说道：“在绝境中，人总是有奇妙办法产生的。我说，在很久以前，人们认为，这样能把亲人的灵魂留在自己身体里。”他郑重地对维德说出后半句话。
维德面容犹有悲戚，只看了叶枫一眼：“你能成功地欺骗自己，我做不到。”
李薇说：“叶枫的意思是说，地球与‘征服者’的人们都不在了，现在世界上只剩下我们四个人，所有死去的人们都是我们的亲人，无论以后是怎样，都是建立在他们的尸骨之上。而我们，别无选择。”
叶枫含笑点点头。
李薇又说：“不过我还是要选择我能选择的。”她拿起一片谷物做成的面包，慢慢吃起来。
楚云取了一片肉，端起杯清水喝了一口。片刻后，维德也握住一个水杯，抓起一片谷物面包。
李薇微笑着说：“你们还没有好好看看这座塔楼吧，来吧，我带你们参观。”
他们带着异样的轻松，在这座空荡荡的人类史上的奇迹里漫步，畅谈。
那个模仿卑微仆人惟妙惟肖、越来越复古、越来越显得滑稽的机器人，总是在恰当的时候出现，送上食物和水。这情形，古怪可笑却又有着莫名的哀伤。
每天晚上，他们都在塔楼顶端大厅歇息。在满天的星光下，他们或者躺，或者卧，或者坐，制定规则，定下顺序，谈天论地。李薇笑称当叶枫谈的时候，是“一千零一夜”；楚云谈的时候，是“布道会”；维德谈的时候，是“寂寥拈花”。
他们微笑着，装作轻松愉快，其实心底有道永不愈合的伤口，至今仍淌着血，谁也不敢触及。他们故意忽视伤口的存在，从不谈及那个决定，夺走所有人生命的决定。他们选择了遗忘，如叶枫所说总有奇妙办法产生，沉重而无奈，只能遗忘了。然而，他们真的能忘记吗，也许，他们只是需要时间来疗伤。
有时候，他们也会期冀在某个角落里发现躲藏了很久的人。他们想象着，这个饿得皮包骨的人接过他们递过去的水和面包，无色的脸瞬间亮起光来。
这天，终于又轮到她主谈，他们笑着问她该起个什么名称。她说：“重返来路。”
“生命的囚徒！”她笑着说，“我不知道我的生命来自‘谁’，只知道来自人类的基因。”
“今晚，我们不妨猜猜它来自谁。”她转目望着他们。
他们说道：“看来你打算揪出它背后的那只手。”
李薇笑笑说：“那我就开始了。你们还记得超导环内的磁通量吧，宏观尺度上出现的量子效应。”
他们点头表示记得。
“其他此类的就不说了。”李薇仰望星空，“从我们的眼睛说起。”
“星星，它们进入我们视线的不仅仅是光，还有它们之间相互的空间位置。一幅画，除了光子进入我们的眼睛，同时还有美丽或丑恶、和谐或破碎等等；一个雕像，除了表面质感，还有立体构成；一篇文章，除了一个个字反射光子入眼，同时我们还感知到文章的风格，它的结构，内涵等等。当光子进入我们眼里时，还有一种东西叫‘体系’，伴随着它们，那就是它们之间的空间关系。先把这个‘空间关系’放一边，说点别的。
“观察！是‘我们’决定我们看到什么，还是‘什么’决定我们看到什么？‘我们’是什么，是我们的大脑，是我们的大脑细胞。单个脑细胞构成的‘体系’感知‘体系’。构成脑细胞体系的主要是单个脑细胞，之下就是dnA体系、基因组体系、分子、原子……Bell基……
“宏观体系是个超级叠加。我们在这个超级叠加之内，已经不能用准确的数学语言来描述这个超级叠加，我们的任何行为都由微观始至宏观终，改变了我们想要描述的体系——这是一个超级量子密码。这就是无法预测的混沌。
“我们从‘我们决定我们看到什么’回到‘什么决定我们看到什么’。
“现在我们把‘空间关系’拎出来。我们四个坐在这里，是什么空间关系？”李薇微笑着注视着他们。
他们笑了。
“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体系。我们四个人构成现存人类。我们之间的空间关系构成这个体系。我们存在构成这个现存人类这个空间关系。我们为什么存在，是因为构成我们的原子存在。构成我们的原子的空间关系就是我们。”
李薇指指外面，那是死去人们所在，“构成他们的原子也存在，为什么他们死去而我们活着？因为我们是稳定的体系，构成我们的原子的空间关系决定我们活着。这个空间关系就是——超级纠缠，这也是一个无法用数学语言准确描述的关系。他们仍然活着，但却是另一种活的方式，一种解构重组的超级纠缠，叫做熵。原因可以叫做被测量，叫做传递，叫做封闭被打破，叫做体系合并，可以叫做体系崩塌。当然，最合适的说法是死亡，他们生前的体系已不存在。
“在超级纠缠中任意取出的子体系，并不一定直接构成纠缠态，但在它所属的上一级复合体系内，一定与其它子体系构成体系间纠缠态——这已经复杂到很难使用数学语言了。”
那个滑稽的机器仆人进进出出好几次为他们续水，倒出的水线细得不能再细，拖了很长时间，眼睛不时瞥向李薇，似乎也对李薇的主谈感兴趣。
李薇喝了一口水，微笑着看着它，脸上表情很有点暖味。
天空星星位置不停缓缓移动，此刻天空正中的位置属于众多星星中最明星的那一颗。
“你们猜我接下谈的是什么？”
他们其实已经猜到了，但他们却笑着摇头。
“晶体点阵！对，这就是它背后的手，最基本的纠缠！先说明一下，dnA即是一种复杂晶体点阵。”
李薇用手指指那个退出大厅的机器仆人，说：“它是如何获取外界信息的呢？是量子，是0和1的串。它和我们最大的不同，是它要计算，而不能在同一时间获得整个体系。它获取了一个解构——熵，另一类纠缠，但它无法回复重构。
“而那个叫做量子计算机的家伙，一出生就不只有0和1。它那一大堆0和1叠加的纠缠，也就是空间关系，或者叫体系，可以感知另外的体系；或者说复制外在的一个纠缠态。好了，这个‘感知’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我们回到了‘存在’，没错，就是这个‘存在’。有‘存在’才有‘空间关系’，‘感知’就是种秩序井然的空间关系，就是超级纠缠。超级纠缠，你也可以叫它的绰号：集合、体系、空间关系、超级叠加，或牛顿定律、熵、质能方程，或者自发定域、‘弦’等等，等等。很奇怪吧。
“‘存在’没有了，‘数学’也就没有了。
“晶体点阵，是秩序井然的空间关系；我们的身体，我们的脑细胞，我们细胞内的dnA，外界，是相互间秩序井然的空间关系的一种——错综复杂的多级纠缠，这就是我们的各种意识。究竟拥有何种晶体点阵，决定意识有无，思维差异。
“我想，我们的潜意识这部分最容易复制了，与它形成了纠缠。我们的表意识和其他体系总有大量新纠缠，它反而不容易复制。虽然我们不知道最开始它是如何做到的，但我猜一定与生命维持系统有关系；又或许它通过简单的晶体点阵来测量。它就是这样控制我们的——改变与我们形成纠缠的那堆玩意，我们的潜意识也按它的要求改变。
“可是，这是纠缠！纠缠！你们明白我这个谈话为什么叫‘重返来路’了吗？”
他们表情凝重地点点头。
叶枫望向天边微现的曙光，喃喃说：“我总算知道了为什么当初会争论它是否危险，它只基于存在，只有一个本能：存在，其他一切人为设定都可能改变。何况三定律根本不能应用于实际设定——人没法给自己建个准确无误的数学模型啊，正如它也没法给它自己建个准确无误的数学模型。”
天边的太阳升起了，这个早晨，粉红色的天空显得格外美丽。
探头探脑的机器仆人端来食物和水。
他们心中充满希望，他们是仅存的人类，几百万年的人类历史要在他们身上来延续。他们信心十足地谋划战略，研究细节。
然而，一会儿他们就泄气了。
“生命的囚徒。”李薇无奈地说，“它根本就不用搭理我们，早退相干了。它把我们象动物一样，关在‘征服者’这个大铁笼子里。”
他们躺下，瞪着穹顶，半天都不再说话。
太阳升到半空时，穹顶上游过一片阴影，遮挡在他们身上，然后又移开了。
叶枫跳了起来，指着头顶惊诧地说：“那是什么。”
李薇、楚云、维德惊讶地张大了嘴。
它所在的飞船在他们上方慢慢盘旋了几圈，然后上升，几分钟后变成一个小亮点，消失在天空中。
旁边传来沙哑的哭声。他们的机器仆人望着天空，模仿着悲伤的神情，流着合成泪水，正一抽一搭哭个不停，还呜咽着说：“永别了，主人……你干嘛要留下我一个啊。”它哇哇大哭起来。
他们又惊又惧，一起往后退了几步。
好半天，机器仆人终于停止了哭泣，向他躬身说：“他们来了。”
“谁来了？”他们狐疑地问。
有新的飞船降落在发射场。
他们到发射场去迎接时，飞船乘员已完成了着陆后的各项检测程序。五分钟后，舱门打开，乘员们出来了。
四人很激动。飞船乘员果然和降落前的简短通讯中一样，不是经常在他们脑海中出现的那个躲藏了很久，饿得皮包骨的形象。乘员们脸上容光焕发，面带微笑，步履矫健，看上去很健康。
他们跑着迎上去，使劲搂抱每一个人。
飞船来自汉国，船长是个汉国基因贵族，乘员来自不同国度。船员们看完“征服者”资料后，船长说：“这么说，‘征服者’只剩下你们四个人了！”
他们点头称是，但他们不约而同地隐瞒遮掩了曾在“征服者”上发生的“人吃人”惨剧。他们想：有些事还是埋进历史的坟墓里吧。
船长又说：“明天还会有二艘货运飞船到达。我们和他们会合后，一起返回地球。你们不能留在这里。既然‘征服者’没有人，我们以后不再来了。”
叶枫诧异说：“地球上打算放弃‘征服者’？”
“不是放弃，是暂时关闭。原因我会在回程中向你们说明。”船长略略偏头，“真奇怪，‘征服者’导航通讯系统是完好的，为什么我们一直到快降落时才取得联系呢。”
他们四人同样不约而同隐瞒了它的存在。
回程中，船长向他们说明了地球上的情况。地球在当年他们的飞船遭受攻击后不久，遇到了大规模的流星雨。地球上的各式核弹几乎用尽了，也没能挽救地球受到大面积陨星轰击的命运。直到现在，地球上仍是人口凋零，满目疮夷。半年前，举全球之力，终于修复了几艘因早已退役封存而幸免于难的老旧飞船；放了几颗老破的卫星。然而“征服者”始终联系不上。经过几个月的争论，才怀着复杂的心态，派出仅有的几艘飞船前往“征服者”，也不知道是去求援，还是去救援，还是仅仅只是联络。
回到地球后，他们选择了在汉国生活。官方常常向他们调查“征服者”上发生的事情，也经常有记者和其他人对“征服者”上的事感兴趣。而他们决定终身保守“征服者”和它的秘密，谁也得不到比告诉船长的那些还更多的内容。时间长了，官方渐渐放弃调查，人们也渐渐淡忘了。
他们的生活渐渐归于平淡，有时候他们也偶尔会想起：
他们四人登上飞船时，舱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他们看到：那个滑稽的机器仆人远远躲在一个偏僻角落里，露出半边机器身体，看着他们这边，期间似乎还几次举起过机器手，在它机器眼睛所在位置抹了几下。
“现在这座钢丛林属于你了。”当时他们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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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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