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窗户是圆的穹顶,玻璃上有五彩的颜色,阳光照进来,透过玻璃,打在地上,那些玻璃接缝,形成各种不规则的几何形状的影子。
宁明远靠在窗边,他的眼睛虽然看着急诊室的门,可是,眼神是空漠的,没有个焦点。
他想起刚刚看到,他认出的陈家的马车,从关卡处经过,而他也看到言景龙看着那车子远走时的神情。
宁明远并没有看到陈安贞,而且他也不知道陈安贞出了门来,可是,光凭着言景龙看着车子的神情,他就肯定的想到,那车子里,定是坐着自己的妻子。
刚刚与言景龙对视,他毫不退缩的盯着自己看,更坚定了他的想法。
言景龙刚刚深情凝视的车子里,定是坐着陈安贞。
陈府有事吧,不然,怎么会派车子来接陈安贞。
想到这,宁明远就有些急切,可是,急诊室的门一直紧闭着,他看到周语嫣在走廊上来回的踱步,他的心就随着她的脚步声,一样的紧张起来。
周语嫣穿着一身嫩黄色的小洋装,下面一双黑色的高筒靴,细细的鞋跟,敲在水泥汀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今天本来约了人在那家洋餐厅,到了点,约了的人还没有来,她就上了趟洗手间。
正在洗手时,她听到身后的门响,她并没有在意,她依旧低着头,在水台上拽了毛巾,正擦着手。
她听到身后有人走过来的声音,同时也听到外面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周语嫣抬起头来,看到,自己的身后竟站着一个男人,他不等周语嫣喊出声来,手已经捂上周语嫣的唇,与此同时,周语嫣也感觉到腰间,有个硬物抵着自己。
周语嫣并不是那些娇滴滴的小姐们,她很快的意识到自己的腰间抵着的是,她吃惊的看着低着头,带着黑色宽沿礼帽的男人。
门外有人查问着:“可有什么人进到这里来?”
“没有啊!”有人回。
“我们是刘司令手下,正在追查革命党,若有隐匿,定会法办!”前者说。
“是的,是的,我们一定配合官爷的!”后者似乎是这家洋餐厅的老板。
周语嫣感觉到扶着自己的人的手在发抖。他的身子似乎要压到自己的身上来。
周语嫣听到外面的人走开了,而身后的人亦要倒下来,捂着自己的唇的手已经下滑。
周语嫣对着革命党这一词,并不如普通的百姓那样,听了就惊慌失措,她知道,那并不代表什么恶势力,反而,从国外回来的她,却相信那是一股新生的,正常的力量,这力量是给这个垂死的时代在敲着警钟。
出于本能的,周语嫣扶住这个男人下滑的身子。
触手之下,感觉到手上一湿,她看到自己手上的血,才晓得,这个男人是受伤了。
“哎,哎,你没事吧!”周语嫣扶住这个男人,这时,男人的脸清晰的印入陈安贞的眼帘。
“张君,怎么是你!”这个男人却是周语嫣认得的,她在留学时的同学,虽然少有接触,但还是记得他的。
张少阳看到是周语嫣,就勉强的笑下,刚刚他被刘胖子手下的兵发现,逃跑的过程中,被打了一,匆匆的逃到了这里,原以为,自己这一次是逃不了了,不想竟遇到故人。
他无力回周语嫣的话,只皱着眉头笑下:“你好!”他也认出了周语嫣来。
周语嫣扶住他,下意识的,她觉得自己一定要帮助他。
“我送你去医院!”周语嫣说,张少阳摇摇头,说道:“你只要帮我混过去那些追兵就行,我还有事!”
“那怎么行,你这样出去,一定被他们抓到的!”周语嫣说道。
她看到血不住的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她却异常的坚定起来,或许是父亲的血液中沉稳好战的因子,全数的遗传到她的身上。
如果是其他的女人遇到如此的情况,见到这么多的血,怕早就晕过去,但周语嫣不同,她十岁就自己出走在外,而坚强有主见的性格,让她有很强的遇事能力。
她看到张少阳的伤口似在右腹下,想是伤,她拽下水台上的毛巾,用力扯开,用力的勒住了张少阳的伤口,再围上一条,系紧了,再把他的外衣外衣系好。
一切完妥后,她扶住张少阳:“你要挺着些,我的车就在外面!”
张少阳点点头,咬着牙关,随着周语嫣走出洗手间。
走了两步,周语嫣就感觉到张长阳的身子一顿,他的力量全数的要靠到自己的身上,这样的他们,很容易被门口,那些还在盘查的刘胖子的兵发现异常的。
正在焦急间,周语嫣看到宁明远正从男洗手间走出来。
“宁三少,宁三少!”她小声的叫着宁明远。
宁明远是陪着一个主顾到这里吃饭,听到有人叫自己,看到是周语嫣,他愣了下。
“宁三少,没时间解释,救命,帮我!”周语嫣少有的严正的脸色。
宁三少看着周语嫣与一个男人亲热的扶在一起,又看到她向着门口示意,他看过去,见到那些骄纵的兵,黑色的军衣,宁明远知道,那是军阀刘胖子手下的。
周语嫣后来数次想起这件事时,嘴角边都是带着笑的,想到,宁明远当时的反应,想到他的机警与对自己的信任,她的心上都会又是甜蜜又是崇拜。
如果之前,对于宁明远,只是好奇,或是猎奇的心理,她也惊慌于自己心里,那样快的沦陷,她害怕自己对宁明远的莫名的喜欢,莫名的好感,甚至是莫名的爱,可是,经过解救张少阳这一件事后,她终于有说服自己,他有被她爱的资格的,不光是他英俊的外貌,更多的是,他本性中的善良,和他刚毅的性格。
宁明远走过来,帮她扶住张长阳。
周语嫣的身上松了些,宁明远向着她说:“去取些酒来,洒到他身上!”
周语嫣明了了,她与宁明远扶着张少阳走到自己刚刚的包房里。
再出来时,他们三个人的身上,都有了酒气。
直晃晃的走到门口。
“老弟,叫你少喊些酒,你偏不听,看看,让人家周小姐笑话!”宁明远嘻笑着,面子上轻松得很,可是,张少阳身体全靠在他的身上。周语嫣虽然也笑着,心里却怕得要命,很怕宁明远撑不住张少阳的力量。
可是,终于有侍者开了门,他们要走出去,那刘胖子的兵立刻走上前来:“例行检查,搜捕革命党!”
宁明远不理会他,只扭头对着送出来的餐厅老板说:“刘老板,这是怎么回来,你这是让我以后都不要上门,是吗?”
那刘老板忙走过来,对着那官兵说:“这是宁三公子和他的朋友,我们的老主顾了!”
那兵看了看,还没有走开,眉间不悦的说:“我不认得什么宁三公子,是人从这里出来,我们都要查的!”
周语嫣在一边听了,就历声说道:“宁省家的三少爷,你不认得,总听说过吧,还有,你们有什么理由查我们,我叫爹爹过来,把你们都抓起来!”
宁明远见那兵被唬得一愣,就对着周语嫣说:“算了,周小姐,别跟他们一般的见识,周督军军事繁忙,哪有时间来理会我们这点小事!”
两个人说完,旁若无人的走过去,那几个当兵的,被他们的气势吓住了,宁省长,周督军,他们并不是不知道他们的名头的。
周语嫣打开车门,让宁明远与张少阳坐进去。
周语嫣开起车子来,看到那餐厅门口,还在发呆的兵们,她长吁了口气。
“谢谢你,明远!”她说道。
宁明远没有答她的话,说道:“他受了伤?”
血有些染过了衣服来,张少阳人也昏迷了地去。
车子飞快,可是,又遇到了关卡。
周语嫣踩停了车子,离得远了些,她还不知道是自己父亲的手下。
“怎么办,他们在这里也查着!”周语嫣说。
“藏到车后!你也来帮忙!”宁明远说着,周语嫣忙开到僻静的胡同里。
两个人把张少阳藏到后备箱中。
再开到关卡前,周语嫣松口气,是自己父亲的部队呢,她远远的看到言景龙站在那里,就开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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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明远与周语嫣各怀心事,站在急诊室的门外。
过了许久,窗外的阳光都移到西边去,急诊室的门终于打了开来。
“怎么样,大夫,他怎么样?”周语嫣急切的问道。
大夫是美国人,说着蹩脚的中文:“失血太多,好在送来的及时,没问题了,可是,他说有事,要起来!”
“那怎么行?”周语嫣说道,听到里面有争执的声音,大夫摇摇头。
周语嫣走进去。
那张少阳正要挣扎着起**,**按着他:“你不能下地,不然,伤口就开了!”
周语嫣走过去:“张君,你不要这样,听着大夫的话!”
张少阳强忍着疼痛,说道:“我还有事,真不能在这里躺着!”
“你出去,我包你会被他们抓到,你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周语嫣说道。
张少阳看着她的脸,见她肯定的点点头,他,可以相信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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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里出来,两个人都是面色沉重,依旧是各怀心事。
车子拐了几个弯,宁明远看到街面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就说道:“麻烦送我回宁府!”
周语嫣正凝神开车,听了宁明远的话,就笑着说:“你这样回去,怕会让安贞吓到,我说了,送你身衣服了!”
“笑话,我家就是绸缎庄,不用你送我!”宁明远说道。
可是,车子不听他的话,终于停到一家成衣店前。
是一家西洋衣服的成衣店。
下来吧,周语嫣走到宁明远一面,拉开门,歪着头,笑着说。
宁明远坐在那里,侧过脸来,皱着眉头看着她,她映在金色的夕阳里,年轻的脸,充满着青春的活力与气息,刚刚经了那样的一场事,她还有心笑出来,嫩黄色的小洋装前,有一点的血污。
周语嫣见宁明远不说话,也不动,只坐在那里,她笑着弯身,拽住他的胳膊,向车外拉着:“上回,你送了我三件旗袍,这次,就当还你这个人情!”
过了一会儿,路过成衣店的人,看到有一对漂亮的男女,从那里走出来。
男子身上,一身黑色的晚礼服,简单的样式,考究的面料,趁着男子一张英俊的脸庞,更为高贵气派。
女子一件杏黄色的大衣,配着高筒靴,俏生生的好看看。
他们共进了一辆车子里,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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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爷的病好好坏坏的维持了这么久,几次的,大夫都下了最后的通牒,说让着准备后事,可是,又都从鬼门关爬了回来。
等陈安贞赶到家里时,父亲已经沉沉的睡去了。
二嫂周佳美对着陈安贞说:“巴巴的叫你来,不知道要告诉你什么,那样的急切,这会儿,又睡过去了,唉……”
二哥陈唯礼叫着下人沏茶来,三个人坐到父亲房间的外间里。
“我总感觉咱爹有什么话,是要说给安贞听的,我问他,他就摇头!”周佳美说。
“是呀,爹爹病了后,感觉很怪呢,总是说什么,玉啊,宝物啊,那天昏迷前,还拽着秦妈的手,说让她原谅他,爹爹的脑子一定是病坏了,唉!”陈唯礼说着,喝了口茶,接着说道:“安贞,最近,你可好,明远对你?”
周佳美笑着推了下他,说道:“你总是不放心,我都说了,宁明远那天郑重的跑来问我,安贞之前喜欢什么,就知道他有多宝贝安贞,你偏还要惦念,唯恐人家亏侍了你的妹妹似的!”
陈唯礼放下茶杯,脸上并没有笑容,看着陈安贞的脸,他怎么的也放不下心来,自己的妹子,这么多年了,她的一举一动,都刻在他的心里般,她的高兴不高兴,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他的眼。
陈安贞并不快乐呢,只要看到她微蹙眉心,就可以知道呢。
“我不放心,想到以后,我们就要离开,放着陈安贞一个人在宁府,我就不放心,宁明远,哼,他之前劣迹斑斑,现如今,又娶了个姨娘在那里,以后,我真怕他还不安生!”陈唯礼说。
陈安贞听到哥哥的话,就笑着摇头,示意他不要担心自己,但又诧异他所说的,离开是什么意思。
她用写出来。
周佳美看到陈安贞的问话,就代着陈唯礼说:“这些年来,你也知道,我们一直都南边北边的两边跑,这里的生意一直都是大哥在打理,我们的生意都在南方,朋友也都在南方,在那里,比这里,更让我们高兴,这次,若爹爹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就打算搬到南边长住,省得这样的两边跑,我家那边,语嫣也回来了,有她陪着父亲,我也就放心了,你二哥,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你,他一直怕宁明远欺负你呢!”
这些话一说出来,室内的气氛就低了下去,陈安贞几次的抬欲写,都不知如何开口,就放下来。
她舍不得,真的舍不得,若二哥二嫂走了,她真的感觉,会空落下来。
可是,她也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去留下他们来。
就这样沉默中,下人传,宁明远来了。
三个人有些吃惊,没料到他会来。
听到门响,宁明远走进来,陈安贞与周佳美皆站起身子来,只陈唯礼没有动。
“爹爹还好?”宁明远问道,见陈安贞向着他点头,他的心就放下一些来。
周佳美看到宁明远穿着一身新鲜的西装,崭新的,她心头一转,突然的想起一件事来:“对了,过两天,我们督军府上有一场晚宴,请了不少的省中名流,一定也请了你们宁家。明远,你带着安贞来,我向她怎么的说,怕她也不会知道那种感觉的,带着她常出来散散心,总比据在屋子里好些!”
陈唯礼抬了头,看了看妹妹与妹夫,他想说,不要让安贞去,可是,想到陈安贞也真的如自己妻子所言,每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真要见见世面,她才十八岁,那个沉闷的宁家,怕会把她待得发霉了,这样一想,他就也默认了。
陈唯礼一直的不放心宁明远,怎么的,也不会放心,与其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不如让自己的妹妹会自强自立起来,所以,能有些见识,总是好的。
天黑前,陈安贞随着宁明远回到了宁家。
从坐到马车里,到洗漱后,陈安贞都感觉到宁明远心事沉沉,不比往日。
偶尔的,他的目光与自己相接,总是有着欲言又止,陈安贞不解的想着,他有什么话,要问自己,又不好启齿呢。
直到,秋儿她们都走出去,陈安贞自己倒了水,正要捧给宁明远。
不想,他走过来,搂住自己的腰身,俯低头,在她的耳边问:“你今天,都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呢?”
他的唇亲在自己的脸颊上,但陈安贞却感觉到他的紧张,与吻得心不在焉。
她做了什么,他都知道啊,只不过回了趟娘家,他还巴巴的追了过去,这是二嫂在送她出来时,凑到她的耳边说的玩笑话:“你家明远不放心你呢,连你回娘家来,他都巴巴的追了来!”
至于见了什么人,他也知道啊,不,有一个人,她也见到了,可是,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