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重阳节,一早起,宁家的下人们便把开得正艳的菊花,或黄或白,或紫或粉,都摆到了台阶上。
宁老太太因着上了年纪,起得向来很早,她穿戴好,见到窗下黄盈盈一片,看到仆人们在院子里清扫着,她便走了出去。
空气有一抹清冽的气息,隐隐花香传来。
蔡妈扶着宁老太太走到院子中。
扫着院子的老仆人长安,见了宁老太太,就弯身问安。
想着这长安在宁府中已有五六十年之久了,还是宁老太爷当年的跟班呢。
“长安,怎么又叫你扫起院子来了?”宁老太太诧异的问道,她特意的叮嘱过宁放,不让长安做事,长安一生未娶妻,一直是个鳏夫,如今老了,孤伶伶的,没有去处,宁家便一直的收留着他。
“是老奴自己要做的,没人吩咐,还做得动!”长安答道。
“唉,你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这时间过得真快啊!”宁老太太感叹的说道。
“是呀,太快了!”长安说道,眼角有些濡湿,眼前一晃,仿佛看到几十年前的重阳节,自己穿着短褂马甲,跟在少爷的身后,登山远眺,看着山下的秋意浓浓,听着少爷吟诵着听不懂的诗句,那时节,少爷鲜衣怒马,俊秀倜傥,也只是一晃神的时间里,看到的,就是三少爷宁明远的样子了,宁老太爷这些儿孙里,只三少爷宁明远最像宁老太爷,这也是宁老太太为什么最**着宁三少的原因了。
长安抬手试了试眼角,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世事变迁,故人不在,连自己也老得,追不上少爷重孙小祖德的步子了。
“唉,你不要累到了,家中有得是人,犯不着你做这些活计,但凡想吃些什么,叫厨房去做,就说我吩咐的!”宁老太太说道。
“是,谢老太太!”长安感激的说道。
宁老太太点点头,向前走去,蔡妈忙跟上她。
院子里偶尔走过的仆人,忙不跌的向着宁老太太道早安,宁老太太只略点点头,再不与谁说话。
清晨的雀儿在树枝间欣欣的跳着,宁老太太就停了,见了那雀儿发呆,蔡妈也不敢打搅她,只低首立在她的身后。
“三房里那里,昨夜里可好?”突然宁老太太问道。
蔡妈抬下头,见到宁老太太看着雀儿的眼并不曾收回,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听多福说,昨夜里,三少爷似乎没在他们三房里,在园子里过了**!”蔡妈说道。
“那怎么行,冻病了可怎么好!”宁老太太厉声说道。
“是,老太太说得是!”蔡妈轻声的说道。
“唉,看着安贞也是识大体的,女人总是受着这样的苦楚的,想开就好了,明远对她也算不薄,因着她,都收了性子,可是,那涟漪怎么的,也是怀的宁家的骨肉啊!”宁老太太说道。
“是,老太太说得是!”蔡妈轻声的说道。
“我就怕这对傻孩子想不开,还真叫我想对了,昨天我看着明远的样子,就不对劲!”宁老太太说。
“男人哪一个不是三房四妾的,三少奶奶平日里就温顺,不会有别的想法的!”蔡妈说道。
“唉,那安贞看着温顺,可是,平日里我见着,也是有着些心思的……”宁老太太说到此,顿了下,补充道:“昨日里,老爷拿来的果子,给她送去吧!”
蔡妈妈有些犹豫,道:“那是老爷特地叫人从南方带来,孝敬您的!”
“叫你送去,就送去好了!”宁老太太皱着眉,不悦的说道。
“是!”蔡妈忙应道。
“明远是个劣儿,亏得她,才转了性,我可不想,他们再因为这件事生了嫌隙。睡在园子里,这怎么行?”宁老太太说着,摇了摇头。
“是,老太太说得是!”蔡妈轻声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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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福是早起,到园子里清扫时,看到宁明远的。
他拿着笤一直扫到了竹林那里。
刚进竹林时,他就闻到了浓浓的酒气。
扫到中间亭子时,就看到摔碎的酒壶,他还暗骂了句,谁这么缺德,败坏东西。
可就在他把那些碎片扫到一起时,抬头,就看到了趴在石桌上的宁明远。
他吓了一跳,宁明远披着件长袍坐在那里,看样子,是睡着了。
多福想着,不会是在这里睡了**吧。
现已是深秋,夜里是凉的,别睡坏了,他走过去,推了推宁明远。
他看到宁明远睡着的脸,眉间拧得那样紧,似有解不开的愁郁。
而在自己轻轻的摇醒他的瞬间,看到他如惊醒般的抬起眼来,“安贞!”他模糊的叫了个名字。
沙哑的声音,让多福吓了一跳,他用力再推推他:“三少爷,醒来吧,这里凉,别睡出毛病来!”
宁明远慢慢的清醒过来,他揉揉眼睛,手边垂着长袍的袖子。
他一把的拽住了,“安贞,安贞来过!”他喃喃的低语道。
多福听着他自语,就想到,安贞,好像是三少***闺名呢。
宁明远站起身来,头沉沉的,脚下有些虚浮。
他把身上披着的长袍抱在怀中。
看样子,昨夜里陈安贞是来过这里的,他闭了下眼,心里疼了下,她来过,是不是就是原谅了自己。
这件长袍给了他勇气,他抱住它,急切的跑回去。
多福看着宁明远踉跄跑远的身影,不解的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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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明远一路跑着回到三房,院子里,石榴正拿着青艾插到门角里,见了他急冲冲的跑来,唬了一跳,以为怎么了。
宁明远也不顾她看着自己的惊愕的目光,只一径的跑到了上房里。
推开门,秋儿正给着陈安贞梳头发。
“安贞!”宁明远气喘吁吁的叫着她的名字。
秋儿回过头去,看到宁明远跑得红红的脸庞,她分不清状态,只好呆呆的站着。
陈安贞看到宁明远跑进来,手中紧紧的抱着自己半夜里去到园子里,给他披上的那长袍。
她手中拿着一把犀角梳,不知所措间,手拽紧了,那尖尖的梳子齿,恪得手心疼,可是,她紧张着还在拽紧着。
宁明远平复了激动,他平复了喘息,向着秋儿道:“秋儿,你出去下!”
秋儿回过头去,看着镜子中陈安贞的脸,见到陈安贞只低着头,没有看她,她就不知如何是好。
“秋儿,你出去!”宁明远低声道,声音沙哑,却比刚刚添了些许的霸道。
“是,三少爷!”秋儿放下手中要别上陈安贞发上的绒花,也不敢再看陈安贞的意思。
秋儿匆匆的走出去。
宁明远看到秋儿走出去,随手就关上了门。
再回身,镜子中,陈安贞的脸还在垂着。
他一步步走过去。
待到他的手搭到陈安贞的肩上时,他不知道,陈安贞的心提着,与他一样,受了种种的煎熬,也于他的手落下的那一瞬,落下了。
“安贞,答应我,这是唯一的一次,你推开我,安贞,不要再这样的折磨我!”宁明远说道。
陈安贞感到肩头,他手的凉意,他在外面过了**,连他的手心也是冰的。
而自己的手心,齿子尖,恪得生疼。
但,忘了松开,只越捏越紧。
“安贞,你相信我,我不会碰她,就算……就算纳了她为妾,我也不会再碰她,我发誓,再也不会碰别的女人,不只她,谁,我都不会去碰!”宁明远说道。
手心一阵的撕裂的疼,陈安贞闭上眼,把泪水逼回眼里去。
“安贞,安贞,你点个头,点个头吧,你想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你写出来!”宁明远突然想起来似的,他马上转回身去,书桌上,没有纸,收拾的很干净。
他的手颤抖着,在桌旁的书柜间翻着。
碰到了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他顾不得了,只找到了纸,他跑了回来。
“安贞,你写出来,你不要不理我,你写出来,要我怎么做,我全听你的!”宁明远说道,放在梳妆台面上。
陈安贞没有动,眼也没有抬。
宁明远慌了神,陈安贞少有这样的固执,他很恐慌,怕陈安贞就此不理他,她已经怨恨他至此吗?
他拿住陈安贞的手,“安贞,你写出来!”
可是,陈安贞的手没有动,好像,她的手里,捏着什么。
宁明远一愣,用力的分开她的手。
可是,他的心,痛了又痛。
不由自主的,他无力的摊软下身子,单膝跪在陈安贞的身旁,他看到了什么。
陈安贞的手心里,鲜血淋漓。
一把小小的犀角梳,那尖尖的梳子齿,扎到她的手心里。
可是,镜子中,她的脸,却一点的痛楚的表情也没有,那样的平静。
宁明远感觉到她的心痛了,那种心痛,已经让她忽略到身体的疼痛。
他跪在她的面前。
他把她的手拿在自己的手心里,“安贞,对不起,安贞!”他语无伦次。
他把头伏在陈安贞的膝上,痛恨自己这样的伤到了她。
可是,一只手,温柔的抚摸在他的脑后。
轻轻的抚摸,如慢慢的流水掠过他纠结的心口。
他抬起头来,看到陈安贞嘴角那抹温柔的笑意。
如春花般明媚,如春风般熨贴。
“安贞”!他笑了起来,眼泪却不由自主的流下来,他有些难为情,自己这样的哭哭啼啼,他用手背,擦去那些泪。
陈安贞的笑变得迷茫起来,她才感觉到手心里的疼,撕撕拉拉的传来。
所有的感观一并的袭来。
昨天的一切,也一并的袭来。
她听到很晚了,宁明远也没有回来。
她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跟她说过,难受时,就会躲到那里去。
她犹豫了好久,偏房上挂着的红灯笼,阻了她的勇气,可是,夜渐深沉,他还没有回来。
陈安贞再也等不下去,她走了出去。
夜凉如水,她真的看到宁明远喝得大醉,趴在那里。
她走过去,听到他在念着自己的名字,她慢慢的走近,看到他的手指在桌面上划着什么,酒水早已干掉了,只见他的手指一点点的划着,她终于辨出,两个字,安贞。
她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在写下去,她的心,在这一刻,已经忘了自己的气恼。
可是,他醉得朦胧,只捏住了她的手,惺忪的醉眼间,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幻觉。
“安贞,你来了,我跟你说啊,呵呵,我有谁又有什么呢,婉若死了后,谁都是一样的,女人,一样的!”他笑道,一只手指,在眼前晃着,只醉着说:“一样的,一样的!”
陈安贞的心狠狠的被伤了下,右手食指尖隐隐传来疼痛,她想起,中秋夜,他向暴喝道:“不许再弹这首曲子!”
那是他第一次在她的面前暴露了他的内心,他怒睁的双眼,他勃然的断喝,使她头一次知道,他的心内,原来有个女人叫作纳兰婉若。
可是,他也抱住了她的身子,他的头紧紧的贴在她的身上,听到他浊重的呼吸,与他沙哑的话语:“可是啊,安贞呀,你让我的心里疼啊,心里疼啊!”
而此刻,陈安贞的心里也在疼啊。
再也忍不住,她的泪落下来,滴到他的脸上。
她要拿起来,宁明远按住她的手:“安贞,不要写了,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他心疼的拿住她的手,轻轻的擦着上面的血迹。
这时,门被推开了,秋儿走进来,手中拿着一个盘子,上面好多青红水果,却是有好多,叫不上名字。
“少奶奶,蔡妈送过来的,说是老太太给少***,叫少奶奶尝尝鲜!”秋儿说道。
宁明远忙站起身来,背过身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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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时,宁老太太看到宁明远与陈安贞都是眼眶红肿,她就明了了。
那涟漪只站在陈安贞的身后,按着规矩,她是新纳的姨太太,要服侍陈安贞吃过后,她才有资格坐下来吃饭。
桌上的二姨娘,三姨娘,四姨娘都是从这个时候熬过来的。
宁明远默然的坐在这里,身后的涟漪,让他觉得气闷。
而宁明轩这两天,正在忙着事务所的结算,偶尔的抬头,看到陈安贞的手上,裹着薄薄的纱布。
他有些担忧,不知道,她怎么又受了伤,可是,看到她略为浮肿的眼睛,他知道,昨夜里,她定是哭过的。
虽然心疼,陈安贞的隐忍都被他看在眼里,可是,他又有什么立场,去为她说话,但心底,带起的怜惜,带起的不平,还是让他自己慌恐的。
这时,宁老爷却在上面说了话:“明远,你岳父府上的事解决了吗?”
宁明远忙答道:“解决了,周督军亲自的出面,那些高利贷不敢再去讨扰了。”
周督军就是陈安贞二嫂的父亲,现在,也算是握着实权的一位。
宁老爷点点头,心下略宽慰下,说道“陈家最近也是流年不利啊!大少爷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宁明远说道。
陈安贞紧张下,因为,宁老爷还是在餐桌上议论过陈家。
“听说,那周督军家里还有位二小姐啊!”宁老爷问道。
这句话,倒是向着陈安贞问着的。
宁明远看向陈安贞,陈安贞点点头,是的,二嫂有个妹妹的,早前留洋,听二嫂说,刚刚的回国,叫做周语嫣的。
宁老爷看了宁明轩一眼,这一眼,只看得宁明轩心里慌乱,听到父亲说道:“那周二小姐,好像也到了择婿的年纪了!”
只这一句话,再不说话了,宁老爷又安心的用他的早餐了。
他一不说话,旁的人,都不敢再说话。
可是,宁明轩感觉到父亲刚刚的那一眼,决不是单纯的撇到自己。
连宁明远也感觉到了,嘴角一挑,他看向二哥,只冷笑下,老爷子想为二哥续弦的心,还没有死吗,这一次,好像是中意了周家的二小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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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漪自被宁明远收做偏房,做了姨太太,有半个月之久了。
可是,她也气了有半个月之久了。
除了那第**,那宁明远却是连她的房门,也不曾登过。
这一日,她看到宁明远从正房里走出来,就跟了上去,又是在园子里,拦住了他。
宁明远诧异的看着她,问道:“你拦住我有什么,在三房里不说,跑这里来做什么?”
“三房里?你当我是三房里的吗?”涟漪气恼的问道。
宁明远撇撇嘴:“我早说过,这若是你想要的,就不要后悔!”
“我不后悔,怎么说,我现在也是你的人,堂堂正正的,你的人!”涟漪说道。
宁明远无奈的笑了,他真是拿着这个涟漪一点的办法也没有呢。
“那你就安心做你的姨娘好了,我还有事!”宁明远转身要走,却被涟漪拉住了。
“还有事?”宁明远问道,他还要到柜上去。
“我要你今夜到我的房里去陪陪我!”涟漪说道。
宁明远看着她撒娇的一张脸,他便有些想逃。
“涟漪,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地位,你还想怎以样呢?”宁明远问。
“我想要你,不光是地位,我想你关心我下,哪怕问下我好不好,也不行吗?”涟漪说道。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从你进门的那一天,我就告诉过你的!”宁明远说道,他看到有仆人在旁边走来走去,而时间也过去了半天了,他已经没有耐心在这里与她纠缠不休了,他抽离自己的身子,转身走开了。
哼,涟漪想到,你不在意,可有人会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