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尹何曾这么近距离见过永宁王,吓得不住发抖,直请他坐到衙堂主位,叶曜淡漠看了一眼,说是凶案,那自然得由府尹来审,不能越俎代庖。
府尹只好端坐于堂上,只是更紧张了,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叶曜无奈,抬眼直直看向王骥,一问是否还与别的女子有私情,二问死者所赠鲛绡何时不见了踪迹,三问是否知晓死者已有身孕。
王骥看着永宁王,却是直哆嗦,瑟瑟不能言。
听得这三问,叶星璨倒是刮目相看,她只是简单说了那夜所见,哥哥竟快速整理出头绪,每一问都是直击要害,又见王骥嗫嚅着不敢开口,便接着道,“我知凶手不是你,据实招来,才好为你伸冤。”
王骥抬眼看向眼前带着帷帽的女子,白纱罩面,看不清面容,只觉声音甜净中带着清冽,很是好听,眼珠转了几转,似是想到什么,稳了稳心神答道,“回禀王爷、小姐,小人与银霜交好之前,曾与锦云楼当红角儿锦萱有过来往,不知这鲛绡何时不见的,也不知银霜有了身孕。”
叶曜看向王骥,知他所言应是不假,又看向戏班班主,“锦萱”在哪里。
班主跪在地上,也不敢抬头,回道,“一日前,衙门传话已经抓到真凶,不再限制戏班众人行动,锦萱便为自己赎了身,昨日一早便已离开建兴,说是不愿留在这伤心地。”
叶星璨暗思,戏班一解封,立马赎了自由身离开,应是早已计划妥当,“伤心地”这三字怕是不假。
叶曜握住叶星璨双手,点了点头表明知晓她所想,下令府衙印制通缉令,又让霍跃传令,命邻近几郡守军协查,逮捕锦萱。
话毕,便带着叶星璨回了王府。
柳清让一头雾水,但也没法追上去,只好呐呐问道,阿璨,我还能去找你吗?
叶曜听到“阿璨”二字从柳清让口中喊出,满身都是不舒服,想到前几日两人夜奔之事,眼中冷光汇聚,握着佩剑的手也紧了几分。不等阿璨回答,便将人带上马,绝尘而去。
柳清让看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只能摇头叹息,满心落寞。
王府,叶曜对着叶星璨,虽是尽力潋了醋意,带着一如往常的浅淡笑容,眸中却是愈发深不见底。
他负手立在星月阁前,长长的影子似将一切笼罩。两人近的可以触及彼此气息,却是无言。叶曜目光渐渐凌厉,他可以不问,却无法控制那丝介意。
叶星璨倒是并不闪避,平静地迎上他目光,深吸一口气,仰首含笑望着他,“哥哥,我总是莫名觉得柳大人亲近,那般看着他,便是心安。但我知晓,对着柳大人,绝不会生出男女之情,他与我心中之人,相去甚远。”
叶曜半启了唇,语声凝在了唇边,终究是化作一声微不可辨的叹息,又似是不甘,开口问道,“那阿璨心中之人该是如何?”
“身姿挺拔,气势勃然,就如书中言‘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叶星璨却是笑着,眼底沉沉,不知真假。
叶曜微微抬头,闭了双眸,终是放下对柳清让悬着的那颗心来,手腕一紧,将她拽回怀中,目中炽热如火,“兵刃所向,如惊电骤起;刀锋所至,如长河决堤。阿璨,那可是我?”
便是朗笑,不再纠结。
一日后,府衙传来消息,已将锦萱抓捕归案。府尹知道永宁王会来,便将公审改为堂内问审,也好摒弃闲杂人等。
叶星璨打量着堂下所跪女子,二十岁余岁,虽是穿了粗布衫子,依旧可见身段窈窕,风韵十足,眼中带有天然一丝娇媚。
也不用上刑,锦萱就全招了。
这王少爷本就是浪荡公子,几个月前,锦云楼来到建兴搭台唱戏,王少爷一见倾心,便舍了妓-馆相好,天天来听戏。
戏台上,笙弦锣鼓,好戏连台。戏台外,王骥出手阔绰,锦萱又是锦云楼红角,一来二去,两人便有了私情,情到浓时,互许了终身。
只是落花真有意,流水却无情,王骥本就是觉得新鲜,真得到了,也就淡了,习惯了浪荡,怎能为一个戏子收手,更何况他也知晓家里不会同意迎娶戏子,从未想过要为锦萱负责。
锦萱虽未读过书,但早入江湖,已在戏文经历太多儿女情长,又有着一颗玲珑心,怎能不知情郎心已变。本也洒脱,却不想,看到了银霜所绣鲛绡帕在王骥手中,不等求证,一日傍晚便看到王骥从银霜屋中出来,她冲进去,只见银霜衣衫不整,满室香艳。
银霜从小跟着锦萱一起练功,两人既是师徒,更如姐妹,台下几乎形影不离。锦萱可以忍受情郎变心,却受不了银霜背叛。
便狠了心,在一次幽会时,偷得银霜赠与王骥的鲛绡,八月初二,又以银霜的名义约了王骥,赶在王骥到达前勒死银霜,留下鲛绡。
叶星璨听到最后,只觉得心里堵了一口气,却不知该说什么,叶曜感到她难受,便揽住她的肩膀,示意自己在身边。然后淡漠看向锦萱,缓缓道,“死者既着青蛇装,戏中你饰演白蛇?”
锦萱不知府尹侧边的男子是谁,只觉得这人生的好看,又满身凛冽之气,也不敢多看。
听得他问话,又见府尹未加制止,猜到身份不低,虽觉得这问的奇怪,也只是点头,俯首恭敬道,“民女一直饰演白蛇,银霜年纪小,一直排练的青蛇,两个多月才一起登台。”
叶曜抬头,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便让府尹读一下昨日王骥新录的证词。
这王骥知道已经洗脱嫌疑,自觉说的越清楚越是有利,也就不再隐瞒,说到与两女交往的细节处更是眉飞色舞,轻浮之至。
府尹毕竟读书人,那些淫-秽之词难以启齿,只捡了重点说。
之前的内容具是一样,几月前,戏楼看戏,王骥与锦萱芳心暗许,日日来捧彩头,戏园女子以为遇到了真爱,坠入了情郎的温柔梦,不想搭上了自己一生。
只是后面却是出入不小。那日,王骥又去寻锦萱快活,却是遇到了在后台练习身段的银霜,浪荡子见一人爱一人本就正常,便找人打听了银霜住所,夜里潜进去,一夜风流。
府尹读到这里,看着证词上的描述,也是觉得不堪,明了这所谓一夜风流,定式用强。锦萱听到此处,也是一愣,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府尹继续读到,王骥有个怪癖,欢-好后,喜欢留下女子贴身之物,这鲛绡便是一直被银霜贴身收着,后被王骥夺了去。
那夜后,银霜深觉愧对一直视为姐姐的锦萱,又因身份卑微,戏子与少爷,毁了清誉不说,又有几人会站在自己这边,更是不敢报案了,只能默默咽下所有屈辱。
不想,王骥发现银霜胆小怕事,却不像其他女子那般追慕自己,竟对她更有兴趣,经常寻了机会骚扰。
那日接到传信,银霜约自己密会,觉得这女人终究是被征服了,未及多想,乐颠颠就去了。不想推门就看到银霜已死,三魂吓走了两魂,拔腿逃去了外地。
锦萱听到这里,又想到之前总见银霜红着眼眶,这才知道是被王骥那畜生欺负了,心里痛苦又自责,眼泪不住的流了下来,哽咽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叶曜看着悲痛欲绝的锦萱,淡淡开口,“你是否看过那鲛绡上所绣?你不奇怪,那夜,她为何穿着青蛇戏装?我猜,临死时她也没有过多挣扎吧?”
衙役呈上绣着戏文里白娘子的鲛绡,锦萱双手颤抖,轻轻抚上鲛绡,泪水不住流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便是大哭,又突然笑起来,又哭又笑,后来竟然不顾衙役阻拦,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唱起了那出白蛇传说……
“听青儿塔外悲声唤,一番叙旧添悲恸,难为你一片痴心,连心贴己寸步相连……”整个人已是疯癫。
叶星璨想起那夜,见到的银霜面目平静柔和,不似冤死之人的狰狞,又看锦萱反应,也是明白了因果,呆愣在当场。
叶曜嘱咐行刑前,不要为难堂下已然疯癫的女子,便带着叶星璨回府。
燕飞湖畔观鱼台,叶星璨不顾叶曜阻拦,脱了鞋袜,将脚浸在水中,却是不愿开口说话。
叶曜看在眼里,心下难受,便也学她脱掉鞋袜,挽起裤腿,一样将脚荡在水中,又轻轻揉揉了她的头发,柔声道,“阿璨,圣人说求仁得仁,死而无怨。你只能看到银霜着戏装而亡,想要抓住凶手为她申冤,再是自然不过,我们是无法揣测逝去之人所想的。”
叶星璨呐呐,只问,“那王骥明显不是东西,他以为女子便可以那般轻贱,那日他说不记得银霜所送鲛绡,我就该想到,他根本不在乎。我想着阴阳相见总是缘,便要抓了凶手为她报仇,却不知,死在自己最珍视的人手中,才是她想要的结果。”
叶曜听着叶星璨悔恨自责,更是心疼,只能继续开解她,“无论银霜是否甘愿赴死,她腹中胎儿具是无辜,也无论这王骥多么混账不堪,也自有律法定夺,锦萱轻易就取了两条人命行嫁祸之事已是大恶。不能因王骥做了错事,便要求他担了别人所做之恶,更不能因为死者释怀而放任凶犯逍遥法外,你本着一己良知善心行事,毋需计较其他。你没错,错的是这世事人心。”
末了,向她伸出手来,“阿璨,过来。”
叶星璨茫然任他牵住了手,被他揽在臂弯,怔怔迎上他的目光。他眼里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令人心安。
叶星璨释然许多,心绪渐平,又想起日前锦萱所唱白蛇传说,只觉得一曲一殇一场叹,罢了。
叶曜看着她心状好转,便从湖中捞出她幼白双脚,脱下外衣,轻轻擦了干净,“阿璨,世间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这些你迟早会知晓,算不得什么。”他笑意淡定,拢了拢叶星璨散落的鬓发,“我已命府尹将王骥押在大牢,人虽不是他说杀,但务必落实奸-淫-之罪,从重从严惩处。就算天翻过来,都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