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从椿年口中听到这等苟且之事时,见惯了这深宅大院中的丑恶事的朱笙还是目瞪口呆了片刻,只是她刚从衙门被传话回来,这会子精疲力竭,只得在屋子里歇息了片刻。
一刻钟过后,天色便大暗了下来。她不急不缓地喝完了一杯茶,想到下午在知府面前,那从来沉默寡言的仪儿竟然斗胆敢指出是自己每每提药前来,还将药房册子亲手拿走。而后来的永济药房的小厮更是信口雌黄,虽说那冬竭草在扬州少见,仅仅在永济药房才有出售,只自己从未在这小厮手中买过……
幸得自己还伪造了这份笔迹极像的遗书,在知府面前喊冤,又反称这一切都是燕三娘使的诡计,这才免了收押之灾。只是今日时候不早了,便暂且停了审讯,且考虑到谢家丧事还未办完,于是拖了几日重审。
朱笙放下白瓷杯,哼笑一声,还说什么无意争夺家产,我看分明就是做好了准备,卯足了劲儿才来的扬州罢。
她又想到七年之前,当年怎的就没有将这个祸害淹死呢?还是自己最终心慈手软了,毕竟也在眼皮子底下大起来的……着实养虎为患。
这小妮子本事确实有,不过只怕这尖爪利齿不够敏捷,最终反倒伤了自己。
朱笙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起身对椿年说:“走,再喊上几个丫头和后面两房姨奶奶,轮到咱们看好戏了。”
把赵锦之送走之后,燕然便听到了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顺带着些窸窸窣窣的说笑声,她叹口气,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出。
方才椿年走的时候,太过慌张而绊到了木栏,从来警觉的燕然便瞬间明白其中问题,因此便静静坐在屋内等着这些人的到来。
朱笙一把推门进来的时候,许多双眼睛从她身后极为好奇地在屋内左右环视,只是灯火通明的屋子里似乎除了燕然之外便再无一人。
燕然淡定自若地剪了灯芯,故作诧异地望着一干好事的女人,起身道:“不知伯母大晚上的来我这偏僻地方,有何指教?”
朱笙没多说话,往里屋走了几步,只见床上收拾地干净整齐,屏风后也空空如也。又转头撞上燕然笑地大有深意的眼眸,顿时明白她对她们的到来心知肚明,早已将“犯罪证据、相关人等”抹得一干二净。
方才真不该在屋内多做停歇,应一鼓作气,现在倒好,这臭丫头反倒给自己出了难堪。
“大伯母是怀疑,我做了什么不堪之事?”燕然大方地说。
朱笙吃了瘪,又不好在众人面前空口无凭地指控,只好尴尬地笑笑:“本意领着众姐妹来后院散散心,想着你住在这里,就顺便过来看看。”
着实牵强的理由。
燕然懒得点破,便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今夜的月色着实不错,乌云漫天,月光星云遮得一丝不剩。秋风侵体,伯母可多穿些衣裳。”
语毕,不少好看热闹的姨奶奶皆忍不住捂着嘴笑了出来。
朱笙一时语塞,只恼羞地直盯着燕然。
燕然施施然起身,凑在朱笙耳边,轻声道:“也不怕大伯母笑话,小丫头说的那些可信。不过没什么好奇怪的,肃肃她不是也喜欢了女人嘛。”
瞧着燕然笑嘻嘻的模样,朱笙第一次觉得真真切切地落了下风。
只是她不懂,为什么燕三娘会愿意这么干脆地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就当真不怕自己派人找到那女子,随后威胁于她么?不对,若自己真的这么做了,那么肃肃与清风堂堂主一个小丫头私定终身的丑事定然传得满城风雨,到那个时候,满扬州城都看了宝贝女儿的笑话,哪家公子还愿意娶肃肃做妻室?
且此人瞧着便是个没脸没皮的,江湖上混得久了,这些声誉什么的大抵都看得轻了罢。
朱笙如此想着,便觉得方才燕然自己提供的一点讯息毫无用处,甚至还明里暗里嘲讽了自己一通。
离开燕然之后,赵锦之被占据的满满当当的心便再次空乏了出来,她掀开帘子,望着扬州似乎一直延伸着繁华的街道,又望向在漆黑屋檐分割下剩下的一条窄窄的天际,上面满是层层叠叠的浓云,月光从缝隙中透出一丝丝淡不可闻的光,让人不免觉得莫名寂寥。
她微微叹口气,今日的不期而至必然打乱了她的计划,又耽搁了她一下午时光。下一次的见面又不知是什么时候。赵锦之默默下了决心,下次见面一定要把这事儿与她讲讲,一来燕然能替自己这个至今仍然有些懵的局中人出谋划策,二来她人脉一向广,说不定还认识那个程大人。
只是自己这个新的身份……听她们之前讲,似乎与燕然现在所做的事有些关联,不知会引起怎样的波澜。
不管了,纸终究包不住火,瞻前顾后不是什么好事。
赵锦之打定了注意,可还是有些发愁,若燕然真的认识自己的亲生父母怎么办?若真的即将面对二十年未见的血脉至亲,赵锦之突然又有些不知所措。
到了明玉轩,还未等赵锦之下车,早早便等在门口的俞莘子便一蹦三跳地朝她走来:“锦姐姐,没想到燕掌柜在扬州还有如此好看的宅邸。”
流水如漱玉泠泠作响,碎石假山叠成峭壁千仞的模样。开阔的庭院中植着几棵斑驳参天的金桂,此时快至秋日,已有香醇的桂花香气弥漫在空中,甜腻的味道让人心情舒畅。
而院落后便是一片密密的湘妃竹,其间一条小径通向不知处的幽深,风过叶底便簌簌作响,恍若低徊耳语。
站在庭院之间,阵阵清风从面颊吹拂而过,叫人浑身舒畅,这地方果真极有燕然的风格,仅仅站着看着便叫人舒服自在。
想着,赵锦之不免失笑。
虽然燕然总盈盈笑着,但其实她是个让人觉得极有压力之人罢,只是在自己面前总像个爱捉弄自己,爱耍脾气的孩子。
次日一早,俞莘子便准备拖着满脸疲倦的赵锦之出门逛早市,只是还未出门,便迎头撞上了一个软软的东西。
俞莘子“哎哟”一声忙抬头看,之间来人竟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安公子,一时竟有些发愣。
安陵被俞莘子那么一撞之后,胸口有些生疼,这丫头往哪撞不好,偏得照着胸口撞!她一边扶着门框,一边还得面不改色地微笑道:“安某没瞧见姑娘,给姑娘赔不是了。”
俞莘子揉着脑门,直直看着安陵皎如玉树,形如子都的模样,有些不敢置信地掐了掐自己的胳膊:“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赵锦之瞧着俞莘子的憨态,忍不住笑了出来,忙推她一把:“好了,你的安公子是活人,她定然是来这里等燕掌柜议事的,我们还出不出去逛街了?”
俞莘子情不自禁地摇摇头,又幡然醒过来:“去去去!”说罢,面上有开始泛起赧色,然后便拖着赵锦之的胳膊往外走。
经过安陵的时候,赵锦之不动声色地盯了安陵一眼,安陵自然明白她是在警示自己不要太靠近这个淳朴的小姑娘,只是安陵也没办法,总不能凶神恶煞地告诉俞莘子,自己其实是个不要脸的女人,到处沾花惹草罢?
于是安陵假装看不懂,仍旧嬉皮笑脸地冲赵锦之眨眨眼睛,然后指了指她脖子一侧。
赵锦之忙检查自己的脖子——果然上面留下了一个可疑的红印子。
安陵摇着头转身,折扇一打,风流倜傥。哎,真是毫不收敛。自己也真够倒霉,每次都能抓个现成,成天被秀恩爱,真头痛。
想着,她瘪瘪嘴,准备好好跟燕三娘说道说道,哪能那么明目张胆啦!
傍晚的时候,四人一道在明玉轩吃了晚饭,饭菜出自燕然之手,美味得毫不意外。
在饭桌之上似乎默契似的,没人提及谢家的事儿。而想着等会怎么跟燕然说自己身世的问题,赵锦之心中如有车轮转,因而便只有俞莘子兴致颇高的声音,时不时夸着燕然的手艺,继而抬头偷偷看一眼安陵的侧脸,面上藏不住的三千心思。
饭后,赵锦之扯着燕然的袖子,轻声问她:“晚上不回谢府了么?”
“宝贝锦之想让我回去吗?”燕然如是说。
赵锦之决定不睬她了。
最终,燕然自然没有走,留在了美人温柔乡。她深知朱笙不敢拿女儿的声名与婚姻大事作抵押,因此这点上她自然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银带悬空,蝉鸣一声一声有气无力地在耳边响着。
俞莘子独自一人坐在厢房门口的回廊座上,她托着腮望着不远处窸窸窣窣如同在窃窃私语的交错竹叶,玎玲清脆的溪水撞击着犬牙差互的石沟,她的眼中满是迷茫。
原来自己一直欺骗一般的笃定到头来还是假的,安陵安公子,她这么多天心心念念的俊俏人儿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子。
那该怎么办呢?可是自己好像已经陷进去了。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明眸轻语,她眼角的一粒小小朱砂,都能牵动自己的所有欣喜。
她不敢跟她一向无话不讲的锦姐姐说,她只能把这份痴迷深藏在心里。
女子相恋没有什么罢,锦姐姐喜欢的不就是女子吗?从前是韦千雪,而今是燕三娘。
俞莘子将赵锦之对两人的情感纠缠变化皆看在眼里,却从来没有点破。
那么,自己应该亦可以罢?
俞莘子这样想着,似乎释然了些,这才从座上起来,心事沉沉地回了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