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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最后的敦刻尔克(1 / 1)

第三章最后的“敦刻尔克”

四百亩在短暂的安宁中度过一个祥和的春节。然而,客居赵府的江玲、江琴,流落江汉的背后有着怎样起因?探究来,有必要从她们父亲说起。

和钟栗,字麦生,黄埔四期生,中等身材,架一副眼镜。平素喜着长衫,学者自居。一九三零年参加中华复兴社,复兴社简称蓝衣社,它的活动宗旨是拥蒋**、收集情报、制约爱国人士,因受民国政府的肯定与支持,在“九?一八”事件后不断壮大。卢沟桥事变近一年,蒋介石一方面为了有利地联共抗日,一方面迫于军界和地方压力,于总统府迁渝后的一九三八年五月十八日电谕:“蓝衣社予撤销,停止一切团体活动”。至此,其组织在武汉大江中学两湖书院解体,所有活动戛然而止。成员大部转入三青团,和钟栗及小部骨干则调入军委会调查统计局,受命戴笠麾下。

和钟栗是江山人,戴笠同乡,又与之黄埔同届,颇受重用。早在蓝衣社猖獗的一九三七年下旬,参与、组织迁都重任,为这个比英、法军事上“敦刻尔克”战略撤退提早五年的大转移立下不菲之功。大功告成,他奉命断后,待一切就绪秘密离开南京时,已然一九三八年五月末,携带家眷转鄂赴渝,恰逢武汉被困,进出不能。他身陷绝境,为了免于暴露,潜伏三月有余,好不容易盼来民生公司末班客轮民进号,一番周密运作,破费四根金条弄得四张返渝船票,才感回渝有望。

这日,他安顿好夫人及一对女儿,正在民进号上稍事小憩、扪心庆幸之际,忽见舱门塞进一张纸条。及至开门搜寻出处,神秘人遁去。展开读罢,一身冷汗:

“民进号此行秘载汉阳兵工厂机械设备,此乃国军命脉,务必安全抵渝。人在设备在,希不负重托。雨农。”

的确戴局长手迹。和钟栗摇摇头,大有力不从心之感。也是,他目前孤身一人,点五四手枪一支,随身部下已安然抵渝,拿什么护送国军命脉?静坐舱里,绞尽脑汁不知所以。这个玩家不好做,一人掀不起一重浪,弄不好连家眷也搭上。那刻起,他的庆幸变成忧虑。

幸而民进号还有几日起锚,有得时间应对。闭目沉思、凝想之际,忽地眼前一亮,既有神秘人送信,军统局必在活动。他悉悉索索胸前摸出一个小本本,急促地翻过几页,军统驻武汉联络处地址跃然纸上。他一直没有联络,循着稳妥、谨慎起见。看来,此时只有孤注一掷,捡起这张牌了。

这个和钟栗,就是江玲、江琴的父亲。带着一丝欣喜,他向夫人说一声去去就来,傍着黄昏上岸。好在小本本上地址确凿:汉口六渡桥莫利斯咖啡馆。

当时武汉仅次上海,是旧中国的第二大城市。战前人口近一百七十万,分布情况为汉口八十万,汉阳三十万,武昌五十万。此时,八十万人的汉口仅滞留不及二十万人。并且,这座生龙活虎的都市在侵略者放荡的狞笑中还在不断地萎缩。

秋风瑟瑟,大武汉辉煌逝去,萧杀与静谧让和钟栗恐慌。他疾行死气沉沉的街面上,不一会儿来到中山路口。已近目的地,他警觉地回头一看,确定身后没有盯梢,瞅准门招莫利斯咖啡馆,趋步侧身进入。依着预定惯例,寻了窗口旁的五号桌坐下,摘下礼帽,两长三短在桌上轻叩五下。不一会儿小二来到:

“先生一人?”

这是暗语,和钟栗稍一犹豫:

“家人来不了了。”

“咖啡要不要加糖?”

“我要冰茶。”

暗语没错,一环套一环。小二谨慎地四周一扫,又仔细观察他一阵,对着里屋努努嘴:

“冰茶在后面,先生里面请。”说完,一个惊咋招呼客人去了。

和钟栗起身,带上礼帽,循着小二努嘴的方向,镇定地穿过一二三四号桌,掀开帘子进入客厅,在发霉的沙发里坐下。

这是一间平常的客厅,不过二十平米,略显逼仄。一边摆放沙发、茶几,一边一个小书橱凌乱不堪。帘子对面,斑驳陆离的砖墙中间一副虎啸图直垂地上。天花板有几处滴着水,节奏般的“滴滴答答”声叫人心悸。这一切正好合着他败落的心境。好在室内无窗,纵然潮湿、幽暗,倒是很僻静。

倏地,虎啸图卷起,显出一扇门,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麦生兄别来无恙?”

这一声空洞的招呼省却许多无聊。待来人现身,好熟的面孔,原来是蓝衣社老同事李克珍。只是,国难当头老李不仅胖了,圆乎乎的大头秃了顶,堆着笑的脸上胡须一根不剩。想必他日子虽好过,岁月不留情。再往下,藏青色的套装西服里包裹着黄而矮胖的身躯,令人联想起生活在北极的帝企鹅。一说话摇头晃脑、自鸣得意的样子,连神态也似极。和钟栗虽对帝企鹅生着好感,然而被李克珍借来卖弄,顿时感到恶心。幸好这次先闻其声未见其形,减掉一丝烦恼。

和钟栗懒得与他近乎,开门见山:

“二处你负责?”

李克珍一个惊咋:

“哟,我可不像麦生兄有高人相助。不过,麦生兄是戴老板身边的红人,不在重庆流落敝处,有何贵干?”李克珍摇头晃脑地说着话,自鸣得意地望着老同事。

和钟栗厌恶地盯着李克珍,就你这德性还想党国委以重任?可怜摇头晃脑的圆脑袋,日本人那里蒙混过了关,七十七号(汪伪特务机关七十六号驻鄂别称)那里恐怕成了靶心。这样的蠢物党国不仅在用,且放在九省通衢的大武汉,实在太粗心了。这样一想和钟栗有些后怕。联想身上重责,他立刻缓过神来,正色道:

“少废话。我要见二处的负责人。”

“武汉更姓了,想是重庆装不下二处,二处迁至恩施。这汉口联络站嘛,我负责。”李克珍又是一通摇头晃脑。

“那么,给我几个人。受过训练的,不怕水。”

“哟,我的和大主任,这是二处驻汉口的联络点,不是别动队。没枪、没人!”看着和钟栗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李克珍的口气硬了。

和钟栗想想也是。都跑了,留下的不过如李大头之类几个草包。武昌、汉阳的联络站未必又不是?可惜自己一个空头上校,虎落平阳,还得向这李大头通融通融。地头蛇嘛,办法总是有的。于是,他换了口气:

“李站长,务必给我想想法子,事关党国存亡。我要两个人,既忠于党国,会使枪又会水,行吗?”说罢,兜里摸出一张银票,放在茶几上,“我会在戴老板那儿给你请功的。”

李克珍瞟一眼银票,漫不经心地将眼光梛开:

“要是去玩命这点钱怕是不够。不过麦生兄拿党国存亡说事,我也不想担太大责任。好了,局子里的规矩我懂,我也不管你要人干什么。二处撤走时十码头的仓库不及转移,留有一个身着便服的宪兵班护守,个个好身手。长江边上摸爬滚打,会水是不在话下的。那是我的辖区,鄙人就这么一点本钱,拿我的手令你去挑吧。”

说完,口袋里抽出钢笔写手令,帝企鹅般自鸣得意的神情又显露出来。

和钟栗鄙夷地一笑,伸手按住李大头即将龙飞凤舞的手,心想你个联络站长权利也够大,本钱也不小。求人如吞三尺剑,此时也只好屈服一下:

“不必不必,李站长太信任我了,局子里的规定在下也不敢破坏,那秘密仓库我就不去了。你帮我选两个人,明天九点民进号甲板上碰头。记住,我和某人是个教书匠,此行宜昌任教,雇两个保镖护送家眷。”

李克珍疑虑:

“那,照你的吩咐给他们说?”

“拜托,就照我的吩咐说。”和钟栗说罢,起身,带上礼帽,近前拍拍李克珍的肩膀,“胖了,老李,你的养身之道有空可要好好教教我哟。”

李克珍得意地观察和钟栗精瘦的身子,笑意里多了几分奚落。和钟栗领略来虽然自惭形秽,此刻无暇计较,也不想反唇相讥。趁李克珍沉浸在夜郎自大的感觉里未曾恢复,和钟栗作别来到大厅。大厅依然清冷地营业着,零零星星几个顾客都是一对一对的,昏黄的灯光下他们低声诉说着沦陷后哀伤。和钟栗匆匆忙忙出了咖啡馆。其实毋须匆忙,因为无人看清他的脸,正如和钟栗也看不清别人的脸一样。回船路上,回味李克珍奚落的笑和自己恭维他的最后一句话,淬一口唾沫:

哼,养身之道,黄胖黄胖的,暂且给日本人寄养着罢了。

翌日九点。民进号上来了两个年轻人。一个着洋装,系领带;一个穿青绸,蹬皮鞋。和钟栗迎出来,想必是李克珍的人,凑过去问道:

“二位,可是莫利斯咖啡馆李老板介绍来的?”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洋装两眼眯成一条线,漠不经心地反问道。

这个小瘪三,如此讲话,果真有些本事?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隐了恼恨的和钟栗松了一口气:

“我是和先生,与你们李主任至交。此行宜昌执教,携妻带女多有不便,恳请请你们一路多多关照。”

又是洋装开腔:

“不必啰嗦,李老板交代过了。有我们兄弟俩护驾,包管和先生一路顺风,有事尽管吩咐,只是??????”

和钟栗借此观察,青绸有记号,左脸绿豆大一颗痣;洋装也有特征,看人两眼一条线。他记在心里摘下眼镜,呵口气,兜里摸出一方手帕轻轻擦拭,尽量伪装得文弱不堪。不便袒露此行的原因,担心他俩恐怕和李大头一样,莽莽撞撞会坏事。瞧这语气就无二样。好在到了宜昌便有接应,暂且留着他们,关键时刻也派得上用场。这样一想,他做样地堆了笑:

“知道,知道。那点事么,到时候加倍酬谢。”

和钟栗收了笑又有些窝火,党国所用之人都是钱字当头,哪里有半点忧国之心?暂且心字头上一把刀,忍了再说。藏了不满,和钟栗带他们来到底舱尽头。可惜家眷卧室外仅一个铺位,只好委屈他们轮流休息。好在铺位把着住舱,也就是说任何人要进去,须经过这道“门槛”。妥置了两个“保镖”,和钟栗想该办正事了。他还得亮明身份,与船长接洽。

船长葛旭光在明处,他当然认识。上了甲板,他一眼瞅见。葛船长是个老水手,如想象中一样,魁梧的身材,古铜的皮肤,浓密的卷发连着络腮胡子。如果说宽松的船员裤配衬海魂衫算作水手的标志,前面的一个“老”字更具形象的特征则是他烟斗不离口、望远镜不离手的首领派头。这还不算,自卢作孚一九二五年创建民生公司,长江上风里雾里十几年,哪儿几个弯哪儿几处滩都在心里装着。这趟关乎党国存亡的军械运输,蒋委员长托付卢作孚,卢作孚点名指定他。可想,那本领在卢作孚和民生公司是得到认可的。可不是,自接管民进号始,上渝下沪去去来来一月一个单程,一年里没出一回篓子。当下,械备全部上船,并巧妙地做了伪装。只待陆陆续续的乘客齐了,军统局的特派员验了货便可出发。

此刻甲板上一片哗然、喧闹,和钟栗挤挤擦擦来到葛船长身边,简短地表明身份,提议民进号驶离港口,逆水泊至小码头以避不测。

葛船长听闻显出不惑。他仔细观察和钟栗,原以为特派员乃五大三粗的军人或气宇不凡特工,不想却是一文弱书生。此人前两天就在船上转悠,算是民进号的上等货色,并着家眷四根金条的身价。今日摊牌,实乃真人不露相。听了他的要求气恼了,耍了船长态度,撇开这话头质问道:

“你又多了两个人呢?”

“这是公事,不能谈钱。”

“民生公司的船只损失近半,卢董事长是一边被炸一边补上,不谈钱,难道逼他去抢?”

“我是在为党国效力。”

葛船长听这话重,换下架子:

“这话只是说一说,你在为党国效力,我们也在为党国效力。钱的事可以不谈,我只想告诉你民生公司也不简单。”

和钟栗听罢点点头,捡起说过的话:

“我知道你们不简单。不过,民进号还是泊在僻静处安全。”

葛船长用客气又不可置否的语气回应道:

“暂且不要动,还有部分人没上船。倘泊在小码头,乘客哪里去寻?要不,泊在江心,让木船摆渡也可。”

和将军不同意:

“泊在江心更容易受攻击。管不了这么多,你逆行五公里停靠在小码头,待给养准备充分,夜行昼伏,今晚出发!”

“械备固然重要。大武汉水深火热的民众,民生公司也有义务。要知道,这是一艘客轮!”葛船长不轻不重的回复道。

各持所见,僵持不下。毕竟非常时期,磋商后两人各退一步。结果是:民进号泊在小码头,推迟一日出发,一边准备给养,一边等待赴渝民众。

协议达成,和钟栗嘘了一口长气。家人、包裹安然隐藏在底舱,有青绸和洋装守护;党国命脉就在眼皮底下,也无大碍。过了今日,民进号一动,重庆便看得见了。

等待是漫长的,虽说仅延迟一日,数起秒针,“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声声敲在和钟栗惶恐不安的心上。伴着党国命脉他如惊弓之鸟,终日忧心忡忡在甲板上转悠,忽而望天,忽而顾岸。不仅千疮百孔的大武汉暗藏凶险,罩着商船的外衣民进号也险像丛生。民生公司所为日本人应该略知一二。纵然特高课目前不暇顾及,七十七号那帮混蛋可不是吃素的。焦急中的和钟栗越想越怕,越怕越想。夜长梦多啊。

僻静处的民进号仍然不僻静,大量赴渝之人,一波一波如浪涌,旋即引来无数行商走贩。一时间,此起彼伏“香烟洋火芝麻糖、肥皂香水洗发露、《申报》《大公报》《新华日报》”的叫唤声,惊雷般地震慑着和钟栗。透过昏暗的镜片,看着这些神情乖张、惊慌失措的兜售者,个个暗藏不可告人的目的。葛船长虽没这份心,不想让船上乱,命令船员设卡,一来将商贩拒之,二来阻挡买不起船票的逃难之人。此举与和钟栗暗合。他但愿,那些拿着字据,备了金条,套了关系的阔商与军眷,被迫旅行只有一个目的,向西,赴渝,至于有没有特高课和七十七号的眼线,不敢妄加否定。他警觉地观察着纷乱繁杂的场面,凭着阅人无数的洞察力逐一扫描,叹恨这些次序模糊者,为何这般争先恐后、一锅沸粥。不得已唤来青绸和洋装,拿了鞭子敦促这些生在乱世受了惊吓的民众排队,看着鞭子飞舞下天色渐暗,丢下水面飘忽的人头及岸边不能遂愿的难民,他来到船长室,又一次催促葛船长起锚。

葛船长检查了船舷吃水深度,匆匆赶往驾驶舱。他一个响指吹响口哨。旋即,“轰轰隆隆”第一机组启动。不过,他还要等半个时辰,待暮色四合,日本飞机“眼”瞎了,再启动第二机组。

半个时辰瞬间即逝。终于,民进号开始颠簸。这是起航的前兆,甲板上一阵躁动。乘客们个个露出欣喜,纷纷奔走相告:开船啦!开船啦!在他们心里,家乡武汉成了黑暗的深渊。

和钟栗如释重负,机组的轰鸣声如美妙的交响乐荡漾在心里。他漫步甲板,日间的揪心顿减。凝神满目疮痍的大武汉,几许零星灯火在渐行渐远中孤单地闪烁,似乎在涕泣往日的繁华、如今的怨气。只一刻,这座滨江都城便湮没在黑暗里了无影踪。望着甲板上伪装下的机械设备,他猛吸一口江面新鲜的空气,开心地笑了。

这趟最后的“敦刻尔克”大行动,但愿能打破日军以战养战的险恶计划,在重庆结出硕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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