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南襄河战役
夏夜短促。清晨，杨参谋长唤醒卫少校，率军委会随从策马北口。
一路上，杨参谋长五味翻滚，面对长骄横不可一世的古河，此番将是一场硬仗。少了草包参议和将军，换来新提拔的卫少校。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子，理论头头是道，当真比和将军强？偷一眼卫少校，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他顾虑道：
“军令状立了，卫少校有几分胜算？”
“十一分。”卫少校答。
太傲气了，杨参谋长有些不满。但愿不是纸上谈兵：
“古河兵团可不是泥捏的。”
“钢铸的也怕火炼。”卫参议四周一扫，万木生机勃勃，“南襄河堤边的桑椹子已熟透，栀子花也开得争先恐后。这一仗下来，就拿紫红的桑椹子犒劳将士，每人赏一朵栀子花，那花儿素白素白的，权当古河的葬礼。”
“果如卫少校的期望再好不过。只是，你都部署好了吗？”
“只要驿站运行正常，潘旅长的五旅、陈旅长的七旅将从扇形向目标合围。你先行一步，让他们借堤内林障隐蔽。歇歇气，捧一把南襄河的水磨砺刀口，再显西北军近身搏战的威风。三旅抽一个营守护码头，放马过河，不要恋战，就在南襄河大堤之下合而歼之。”
果然天衣无缝。看着卫少校不慌不忙、临危不乱的神情，杨参谋长问：
“那你干什么？”
卫少校不解他明知故问的用意，沉着道：
“我在此地等候高炮连，借丛林隐蔽，时机成熟发起总攻。”
杨参谋长担心道：
“你能保证古河选择北口渡河？”
“日军带着辎重，只有这条道有利行动。”
不出卫少校所料。古河兵团一路疾行，目的就是北口。端午节前夜到达南襄河畔。天心州扎寨后，附属的两个混成中队及滞重落在后面。他虽然不满，没有在意。不必在意，混成中队有忠义救国军的一个旅，他看来没有战斗力。
不过，一二八师他也不放在眼里。隔河瞭望，与之对恃的阵地一副萎靡不振、弱兵破枪的画面映入脑海。瞅一眼身边杀气腾腾的皇军将士，再瞅一眼倚着自己的中国女人，他联想地狞笑道：
“我看这一二八师就是一支女人队伍。既是女人，不回去做针线，拿起刀枪做起舍命的营生。见着讨饶的，你们偏偏不可放过。”
这句话让一旁中国女人生了嗔怒。引起部属狂笑。待骄狂的笑声收起，古河指挥刀一挥：
“明日，那阵地就是我们的。我要将支那军队全部扔进水里。通知混成中队加速前进，传我命令：就地埋锅做饭，兵分两部，一部休整，做渡河准备；一部伐树，趁夜将浮桥延至河岸。没有渡船，一样过得去。小泽说南襄河水是甜的，我要先尝尝，不然明日这水就血腥了。”
古河骄恣的调侃固然鼓舞士气，但他“阵地就是我们的”这句话说反了，“水有血腥味”说了一个正着。这个结论，立马见证。
黎明。先遣队不及睡醒，古河叫醒翻译，出了帐篷。揉着惺忪的睡眼，浮桥延至河心，他又一次问及滞后的部队。翻译道：
“两个混成中队已聚集，炮兵中队还有五里地。”
他点头：
“不要等了，拂晓前抢渡。”
另一边。按照部署，新沟嘴的潘旅长与府场的陈旅长已潜伏在茂密的丛林里。堤外，青翠的矮丛簇拥着野花，九门高炮一字布开，伪装后对准浮桥。
朦朦胧胧的，守阵的三营长发现浮桥近了岸边。派人报告卫少校，卫少校看了怀表：
“传话三营长，靜候古河抢渡，务必让他的先遣队登陆。做好战斗准备，听我枪声！”
不出预料，心急的古河不待浮桥搭岸，下令行动。先遣队上岸，卫少校还没响枪。慌乱中，三营长沉不住气了，仓促地下了战斗命令。随着“噼噼啪啪”的枪声响起，南襄河战役序幕拉开。
三营密集的攻势从天而降。一阵短暂惊慌，日军先遣队恢复次序，“叽里呱啦”组织反击。霎时呼呼啦啦、咣咣当当，子弹飘来飞去漫天飞舞。酣战双方都是隔靴搔痒，先遣队在堤下，装备虽优难以透过掩体击中目标；三营在堤上，少有的几只中正式加上汉阳造火力不够威猛。自制的火铳枪，更加不谈准心。
此景导致两个指挥官一个焦急，一个揪心。河那边的古河，先遣队虽已完成抢渡，前进不得半步；河这边的卫少校，总攻的令枪没响，三营私自开了火。
古河心一横，一面敦促混成中队渡河，一面请求空中援助；卫少校急中生智，下令炮兵做好准备的同时，亲临三营指挥撤退。
三营在卫少校的指挥下撤至堤外。日机*洒向南襄河畔。借空中优势，混成中队也渡过南襄河。此时国军阵地空无一人，浩荡的日军如饿虎扑食席卷而上。膏药旗在南襄河大堤肆意飘忽，先遣队在三营阵地支起电台向古河报捷。
这一切，既在古河的预料中，也在卫少校的期待中。
天空朗朗的。卫少校接过望远镜，河面上日军蠕动，林障里空气凝固。她叮咛自己沉着，再沉着。日军渡其大半，先遣队翻过外堤，狡猾的古河还在顾前顾后观望。她思忖：难道他在等滞后的炮兵？若炮兵临阵，战斗就会复杂。古河，这次算你命大。随即，她朝天打响了总攻的那一枪。回头命令：
“吹响冲锋号！”
刹那，九门高炮雨点般射向浮桥，虽没击中目标，一拨接一拨的水柱让水面上的“长蛇”开始扭曲、摇晃。炮弹从天而降，不仅渡河的伪军张皇失措，古河也魂飞魄散。三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只见炮弹不见军队，古河揣摩是守军撤离前的最后一搏，下令督战队拦住溃散的混成中队，电谕先遣队寻找目标，端掉对岸的炮兵阵地。
河面上，没有退路的混成中队冒着水柱与波涛继续前蠕。堤外，先遣队受命寻找炮兵阵地，迎面碰上从天而降的三旅，随之仓促应战。混成中队乱糟糟渡过浮桥未曾站稳脚跟，左侧杀出五旅、右侧杀出七旅。堤内堤外两个战场，杀声震天。古河面前横亘南襄河，仅看到混成中队的仓促，看不到先遣队的狼狈。瞅一眼身边所剩无几的随从，主力全部送进虎口。等到滞后的炮兵中队赶到，也是隔山观火，一通空急。
战斗顷刻进入*，三旅首先打掉先遣队的锐气，一番激战将之逼至内堤。五旅、七旅从两侧形成合围，只待瓮中捉鳖。杨参谋长身先士卒，率手弹连绕近河边，随着雨点般的*飞向浮桥，断了日军后路。卫少校观望两个战场难解难分，下令冲锋号不断。将士们受雄壮的号声鼓舞，愈战愈勇，索性丢枪、脱装，抽出大刀赤膊上阵。一片刀光剑影里，河岸横尸遍野，南襄河水随即泛红。喷发着对侵略者积攒的仇恨，将士们那一幕彪悍与威猛的英雄气概，打破了古河轻觑中国儿郎的偏见。
内堤混成中队背面倚河，两翼受着夹攻。逃的逃、散的散，余部在皇军的督促下好不容易杀开一条血路，迎面扑来溃败的先遣队，旋即两个战场合二为一。日军狼狈会合后且战且退，及至抵水，四分五裂的浮桥随着殷红的河水支离破碎、飘然顺水而去。撤退无望，日军列成人墙顽固抵抗，一二八师迅疾列成方阵与之对峙。在距离不及十米的相互对射中，双方不断有人倒下。方阵四周，刺刀战与肉搏，西北军大显神威。乒乒乓乓较量中，一二八师渐渐占据上风。
这场回归古战争的列战与冷兵器搏杀，拼的是勇气、意志和正义。不时地有弃甲丢枪的伪军串进密林逃逸，酣战双方无暇顾及。倒下的日军被河水悄然带走，入长江赴东海，漂回他们来时的去处。捐躯的一二八师壮士静卧堤边，不屈的意志永存河畔。惨烈还在继续，一小时过去，两小时过去，日军方阵渐弱，一二八师方阵壮大。不知不觉中缩至五米、三米，然后归零，搅成一团近身肉搏。即刻，整个战场敌我不分。一二八师彰显优势，横挑竖砍、拳脚并用，在胜利的喜悦中亲闻了侵略者凄厉的嚎叫，也目睹了法西斯惊惧的眼神。即将摧枯拉朽之际，促感乌云密布，无情的炮弹飞射向战场，伤及中国勇士，也炸飞日军顽敌。卫少校见古河开炮，立命调整准心还击。轰隆隆的炮声中，毫无遮拦的日军炮兵阵地暴露，又受重创。眼看败局已成定势，古河无心恋战，顾不了战死的残骸，带着无奈狼狈逃窜。
炙热的太阳挂在天空，南襄河两岸归于宁静。胜利来的于此突兀，像一颗嘎然而陨的流星。狼藉的战场，将士们有的擎着战友，有的抬着担架，有的倚着树旁喘气，有的归拢战利品。流淌的河水，一会儿清冽，一会儿鲜红，将士们在盥洗身上血污。忽然，“砰”地一声枪响，再一次惊动所有人。枪声落处，最后一个挣扎着端起枪的日军倒在水中。再远，卫少校的枪口在冒烟。这把王师长赐予象征权利的手枪，在击毙最后一个顽敌之后，预示战斗结束。
自发的江汉百姓推车挑担送来犒劳物资，南襄河两岸俄顷人头攒动。伫立堤上他们发觉，这场胜利带来的喜悦，将士们在悲凉中感受，因而少了震天的欢呼。
败下阵地的古河，用这样的记述做了战事汇报：
“余受命率部深入江汉，抢渡南襄河阵地遭遇支那主力伏击，因孤军奋战伤亡惨重，悲壮实乃罕见。适此作出战略转移，以待时机反攻。”
一二八师师部。翘首期待战局的军官们，在责怨王师长的草率及拿战争做儿戏的当儿，闻知南襄河获捷，纷纷改头换面释疑称赞。王师长更是喜在眉梢，传令：
“速电卫少校、杨参谋长、第五副官急回，别让庆功酒冷了。”
阵地上，各旅清点部队回驻地。杨参谋长与卫少校心情沉重。这一仗下来，歼敌六百余人，生擒四十余人。伪军不计。相应战利品：四百余支三八式步枪，若干手枪、子弹、地图、指挥刀，相应还有被服、水壶、军靴。统计我军损失，死亡将士近三百人，重、轻伤者一百多号。近乎二比一的伤亡。三、五、七旅损失均衡。总结经验，最大的伤亡乃炮击所致。卫少尉对杨参谋长道：
“这场伏击，虽然出奇制胜，没有将日军引进林障，增加了不必要的伤亡。”
此话有对杨参谋长指挥不当之意，可是在理。杨参谋长恨恨道：
“没想到啊，古河毫无人性，对自己部下也开炮。”
卫参事惨淡一笑：
“好在他惨无人寰的手段让我们学到经验。王师长那儿，头功还是你的。”
杨参谋长说：
“我置生命度外，哪里还计较什么功名。”
面对杨参谋长满身鲜血和汗水，卫少校哽咽：
“我知道你是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知道你为谁而战，也知道将士们为谁而死！”
杨参谋长对此理解露出欣慰，放眼南襄河畔敌我不分的尸骨，他建议道：
“我看这样，日军的尸体清理打堆，挖坑焚掉，别让他们玷污了南襄河的清冽。”
“好的。我方阵亡将士，本地的，尸骨还家。外地的，就地给他们立坟。让不败的栀子花，因他们而灿烂；紫红的桑椹子，因他们香甜。这样，好多年后，人们都会记住，南襄河畔苍天的杉树就是将士们挺拔的身躯，不息的河水流淌将士们的鲜血。”
卫少校的话让杨参谋长落泪，是呵，血腥的战场，将士们尸骨未寒的情景勾起他的怅然：
“昨夜梦中炮声隆，
朝来榴花满院红。
英雄效命咫尺外，
榴花原是血染成！”
“这首诗是黄樵松在台儿庄战斗时所作。如今我真正领略，胜利的背后总是伴着伤感。”卫少校感叹，“胜利了，我们需要振作，还有更多的胜利在等着我们。”
杨参谋长收了怅然，用商量的口吻提醒道：
“我们回去吧。”
卫少校语气长长地：
“要不你先回师部，王师长来电催促了。让我在南襄河边多呆呆，陪陪这些为国捐躯的英灵。一寸山河一寸血，我这心头，总是一哽一哽的，缓不过气来。”
是呵，卫少校哽咽的心头，也有一首诗：
这是一九四0年的江汉
南襄河在悲哀地流淌
栀子花在忧伤地开放
天空这般美好，你们为何悲哀、忧伤
南襄河说——
我悲哀，是脉搏里淌着壮士的鲜血
栀子花说——
我忧伤，因为即将绽放在隆起的坟地上
是呵，在这美丽的江汉
谁守卫着幸福的流淌与灿烂地花香
原来是那些——
生于斯或生于彼、流水带走的与长眠此地的
中国勇士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们为南襄河而战为栀子花而亡
那愉快地流淌与芬芳
是在悼祭
永远、永远地长眠在南襄河畔的
——中国儿郎
夏夜短促。清晨，杨参谋长唤醒卫少校，率军委会随从策马北口。
一路上，杨参谋长五味翻滚，面对长骄横不可一世的古河，此番将是一场硬仗。少了草包参议和将军，换来新提拔的卫少校。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子，理论头头是道，当真比和将军强？偷一眼卫少校，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他顾虑道：
“军令状立了，卫少校有几分胜算？”
“十一分。”卫少校答。
太傲气了，杨参谋长有些不满。但愿不是纸上谈兵：
“古河兵团可不是泥捏的。”
“钢铸的也怕火炼。”卫参议四周一扫，万木生机勃勃，“南襄河堤边的桑椹子已熟透，栀子花也开得争先恐后。这一仗下来，就拿紫红的桑椹子犒劳将士，每人赏一朵栀子花，那花儿素白素白的，权当古河的葬礼。”
“果如卫少校的期望再好不过。只是，你都部署好了吗？”
“只要驿站运行正常，潘旅长的五旅、陈旅长的七旅将从扇形向目标合围。你先行一步，让他们借堤内林障隐蔽。歇歇气，捧一把南襄河的水磨砺刀口，再显西北军近身搏战的威风。三旅抽一个营守护码头，放马过河，不要恋战，就在南襄河大堤之下合而歼之。”
果然天衣无缝。看着卫少校不慌不忙、临危不乱的神情，杨参谋长问：
“那你干什么？”
卫少校不解他明知故问的用意，沉着道：
“我在此地等候高炮连，借丛林隐蔽，时机成熟发起总攻。”
杨参谋长担心道：
“你能保证古河选择北口渡河？”
“日军带着辎重，只有这条道有利行动。”
不出卫少校所料。古河兵团一路疾行，目的就是北口。端午节前夜到达南襄河畔。天心州扎寨后，附属的两个混成中队及滞重落在后面。他虽然不满，没有在意。不必在意，混成中队有忠义救国军的一个旅，他看来没有战斗力。
不过，一二八师他也不放在眼里。隔河瞭望，与之对恃的阵地一副萎靡不振、弱兵破枪的画面映入脑海。瞅一眼身边杀气腾腾的皇军将士，再瞅一眼倚着自己的中国女人，他联想地狞笑道：
“我看这一二八师就是一支女人队伍。既是女人，不回去做针线，拿起刀枪做起舍命的营生。见着讨饶的，你们偏偏不可放过。”
这句话让一旁中国女人生了嗔怒。引起部属狂笑。待骄狂的笑声收起，古河指挥刀一挥：
“明日，那阵地就是我们的。我要将支那军队全部扔进水里。通知混成中队加速前进，传我命令：就地埋锅做饭，兵分两部，一部休整，做渡河准备；一部伐树，趁夜将浮桥延至河岸。没有渡船，一样过得去。小泽说南襄河水是甜的，我要先尝尝，不然明日这水就血腥了。”
古河骄恣的调侃固然鼓舞士气，但他“阵地就是我们的”这句话说反了，“水有血腥味”说了一个正着。这个结论，立马见证。
黎明。先遣队不及睡醒，古河叫醒翻译，出了帐篷。揉着惺忪的睡眼，浮桥延至河心，他又一次问及滞后的部队。翻译道：
“两个混成中队已聚集，炮兵中队还有五里地。”
他点头：
“不要等了，拂晓前抢渡。”
另一边。按照部署，新沟嘴的潘旅长与府场的陈旅长已潜伏在茂密的丛林里。堤外，青翠的矮丛簇拥着野花，九门高炮一字布开，伪装后对准浮桥。
朦朦胧胧的，守阵的三营长发现浮桥近了岸边。派人报告卫少校，卫少校看了怀表：
“传话三营长，靜候古河抢渡，务必让他的先遣队登陆。做好战斗准备，听我枪声！”
不出预料，心急的古河不待浮桥搭岸，下令行动。先遣队上岸，卫少校还没响枪。慌乱中，三营长沉不住气了，仓促地下了战斗命令。随着“噼噼啪啪”的枪声响起，南襄河战役序幕拉开。
三营密集的攻势从天而降。一阵短暂惊慌，日军先遣队恢复次序，“叽里呱啦”组织反击。霎时呼呼啦啦、咣咣当当，子弹飘来飞去漫天飞舞。酣战双方都是隔靴搔痒，先遣队在堤下，装备虽优难以透过掩体击中目标；三营在堤上，少有的几只中正式加上汉阳造火力不够威猛。自制的火铳枪，更加不谈准心。
此景导致两个指挥官一个焦急，一个揪心。河那边的古河，先遣队虽已完成抢渡，前进不得半步；河这边的卫少校，总攻的令枪没响，三营私自开了火。
古河心一横，一面敦促混成中队渡河，一面请求空中援助；卫少校急中生智，下令炮兵做好准备的同时，亲临三营指挥撤退。
三营在卫少校的指挥下撤至堤外。日机*洒向南襄河畔。借空中优势，混成中队也渡过南襄河。此时国军阵地空无一人，浩荡的日军如饿虎扑食席卷而上。膏药旗在南襄河大堤肆意飘忽，先遣队在三营阵地支起电台向古河报捷。
这一切，既在古河的预料中，也在卫少校的期待中。
天空朗朗的。卫少校接过望远镜，河面上日军蠕动，林障里空气凝固。她叮咛自己沉着，再沉着。日军渡其大半，先遣队翻过外堤，狡猾的古河还在顾前顾后观望。她思忖：难道他在等滞后的炮兵？若炮兵临阵，战斗就会复杂。古河，这次算你命大。随即，她朝天打响了总攻的那一枪。回头命令：
“吹响冲锋号！”
刹那，九门高炮雨点般射向浮桥，虽没击中目标，一拨接一拨的水柱让水面上的“长蛇”开始扭曲、摇晃。炮弹从天而降，不仅渡河的伪军张皇失措，古河也魂飞魄散。三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只见炮弹不见军队，古河揣摩是守军撤离前的最后一搏，下令督战队拦住溃散的混成中队，电谕先遣队寻找目标，端掉对岸的炮兵阵地。
河面上，没有退路的混成中队冒着水柱与波涛继续前蠕。堤外，先遣队受命寻找炮兵阵地，迎面碰上从天而降的三旅，随之仓促应战。混成中队乱糟糟渡过浮桥未曾站稳脚跟，左侧杀出五旅、右侧杀出七旅。堤内堤外两个战场，杀声震天。古河面前横亘南襄河，仅看到混成中队的仓促，看不到先遣队的狼狈。瞅一眼身边所剩无几的随从，主力全部送进虎口。等到滞后的炮兵中队赶到，也是隔山观火，一通空急。
战斗顷刻进入*，三旅首先打掉先遣队的锐气，一番激战将之逼至内堤。五旅、七旅从两侧形成合围，只待瓮中捉鳖。杨参谋长身先士卒，率手弹连绕近河边，随着雨点般的*飞向浮桥，断了日军后路。卫少校观望两个战场难解难分，下令冲锋号不断。将士们受雄壮的号声鼓舞，愈战愈勇，索性丢枪、脱装，抽出大刀赤膊上阵。一片刀光剑影里，河岸横尸遍野，南襄河水随即泛红。喷发着对侵略者积攒的仇恨，将士们那一幕彪悍与威猛的英雄气概，打破了古河轻觑中国儿郎的偏见。
内堤混成中队背面倚河，两翼受着夹攻。逃的逃、散的散，余部在皇军的督促下好不容易杀开一条血路，迎面扑来溃败的先遣队，旋即两个战场合二为一。日军狼狈会合后且战且退，及至抵水，四分五裂的浮桥随着殷红的河水支离破碎、飘然顺水而去。撤退无望，日军列成人墙顽固抵抗，一二八师迅疾列成方阵与之对峙。在距离不及十米的相互对射中，双方不断有人倒下。方阵四周，刺刀战与肉搏，西北军大显神威。乒乒乓乓较量中，一二八师渐渐占据上风。
这场回归古战争的列战与冷兵器搏杀，拼的是勇气、意志和正义。不时地有弃甲丢枪的伪军串进密林逃逸，酣战双方无暇顾及。倒下的日军被河水悄然带走，入长江赴东海，漂回他们来时的去处。捐躯的一二八师壮士静卧堤边，不屈的意志永存河畔。惨烈还在继续，一小时过去，两小时过去，日军方阵渐弱，一二八师方阵壮大。不知不觉中缩至五米、三米，然后归零，搅成一团近身肉搏。即刻，整个战场敌我不分。一二八师彰显优势，横挑竖砍、拳脚并用，在胜利的喜悦中亲闻了侵略者凄厉的嚎叫，也目睹了法西斯惊惧的眼神。即将摧枯拉朽之际，促感乌云密布，无情的炮弹飞射向战场，伤及中国勇士，也炸飞日军顽敌。卫少校见古河开炮，立命调整准心还击。轰隆隆的炮声中，毫无遮拦的日军炮兵阵地暴露，又受重创。眼看败局已成定势，古河无心恋战，顾不了战死的残骸，带着无奈狼狈逃窜。
炙热的太阳挂在天空，南襄河两岸归于宁静。胜利来的于此突兀，像一颗嘎然而陨的流星。狼藉的战场，将士们有的擎着战友，有的抬着担架，有的倚着树旁喘气，有的归拢战利品。流淌的河水，一会儿清冽，一会儿鲜红，将士们在盥洗身上血污。忽然，“砰”地一声枪响，再一次惊动所有人。枪声落处，最后一个挣扎着端起枪的日军倒在水中。再远，卫少校的枪口在冒烟。这把王师长赐予象征权利的手枪，在击毙最后一个顽敌之后，预示战斗结束。
自发的江汉百姓推车挑担送来犒劳物资，南襄河两岸俄顷人头攒动。伫立堤上他们发觉，这场胜利带来的喜悦，将士们在悲凉中感受，因而少了震天的欢呼。
败下阵地的古河，用这样的记述做了战事汇报：
“余受命率部深入江汉，抢渡南襄河阵地遭遇支那主力伏击，因孤军奋战伤亡惨重，悲壮实乃罕见。适此作出战略转移，以待时机反攻。”
一二八师师部。翘首期待战局的军官们，在责怨王师长的草率及拿战争做儿戏的当儿，闻知南襄河获捷，纷纷改头换面释疑称赞。王师长更是喜在眉梢，传令：
“速电卫少校、杨参谋长、第五副官急回，别让庆功酒冷了。”
阵地上，各旅清点部队回驻地。杨参谋长与卫少校心情沉重。这一仗下来，歼敌六百余人，生擒四十余人。伪军不计。相应战利品：四百余支三八式步枪，若干手枪、子弹、地图、指挥刀，相应还有被服、水壶、军靴。统计我军损失，死亡将士近三百人，重、轻伤者一百多号。近乎二比一的伤亡。三、五、七旅损失均衡。总结经验，最大的伤亡乃炮击所致。卫少尉对杨参谋长道：
“这场伏击，虽然出奇制胜，没有将日军引进林障，增加了不必要的伤亡。”
此话有对杨参谋长指挥不当之意，可是在理。杨参谋长恨恨道：
“没想到啊，古河毫无人性，对自己部下也开炮。”
卫参事惨淡一笑：
“好在他惨无人寰的手段让我们学到经验。王师长那儿，头功还是你的。”
杨参谋长说：
“我置生命度外，哪里还计较什么功名。”
面对杨参谋长满身鲜血和汗水，卫少校哽咽：
“我知道你是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知道你为谁而战，也知道将士们为谁而死！”
杨参谋长对此理解露出欣慰，放眼南襄河畔敌我不分的尸骨，他建议道：
“我看这样，日军的尸体清理打堆，挖坑焚掉，别让他们玷污了南襄河的清冽。”
“好的。我方阵亡将士，本地的，尸骨还家。外地的，就地给他们立坟。让不败的栀子花，因他们而灿烂；紫红的桑椹子，因他们香甜。这样，好多年后，人们都会记住，南襄河畔苍天的杉树就是将士们挺拔的身躯，不息的河水流淌将士们的鲜血。”
卫少校的话让杨参谋长落泪，是呵，血腥的战场，将士们尸骨未寒的情景勾起他的怅然：
“昨夜梦中炮声隆，
朝来榴花满院红。
英雄效命咫尺外，
榴花原是血染成！”
“这首诗是黄樵松在台儿庄战斗时所作。如今我真正领略，胜利的背后总是伴着伤感。”卫少校感叹，“胜利了，我们需要振作，还有更多的胜利在等着我们。”
杨参谋长收了怅然，用商量的口吻提醒道：
“我们回去吧。”
卫少校语气长长地：
“要不你先回师部，王师长来电催促了。让我在南襄河边多呆呆，陪陪这些为国捐躯的英灵。一寸山河一寸血，我这心头，总是一哽一哽的，缓不过气来。”
是呵，卫少校哽咽的心头，也有一首诗：
这是一九四0年的江汉
南襄河在悲哀地流淌
栀子花在忧伤地开放
天空这般美好，你们为何悲哀、忧伤
南襄河说——
我悲哀，是脉搏里淌着壮士的鲜血
栀子花说——
我忧伤，因为即将绽放在隆起的坟地上
是呵，在这美丽的江汉
谁守卫着幸福的流淌与灿烂地花香
原来是那些——
生于斯或生于彼、流水带走的与长眠此地的
中国勇士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们为南襄河而战为栀子花而亡
那愉快地流淌与芬芳
是在悼祭
永远、永远地长眠在南襄河畔的
——中国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