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人立壁,长云在天,也不过如此。这人从来都是如此,如此淡然却风,刚正无徇,便连紧张,都是如此神明顿发。
此时一众宫人也满脸惶惶,不知接下来会如何。
许久,似乎也只是一瞬,拓跋焘的声音才响起,于大殿内空旋,却似水汽遇冷结冰急剧下落,众人皆感寒气袭人:“这生息丸......”,他扫视众人,视线最后定在立于殿墀左下侧的郁欢身上:“这生息丸生息之名,看来是名不符实罢!”
郁欢心中忐忑,却故作镇定:“请殿下准许奴婢给陛下再行切脉!”说着,双膝跪地。
拓跋焘半晌不语,神色晦暗不明,李亮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不知自己会不会受郁欢的连累,敛容噤声,齿关暗战。
拓跋焘刚提了一句“太医令”,他便吓得扑倒在地,连连抖声道:“求殿下恕罪!医女无欢确实加重药量,这个......这,这不关微臣之事啊!微臣之前确实不知,还请......”
“哦?”他挑眉,冰寒眸光直射郁欢。
父皇体质虚弱,经常晕眩,昨日无欢侍药之后,便突卧昏迷,他只当是旧疾加重,太医令和太医博士们众口都道,脉象平稳稍涩,最多两日便醒。他之前有心惩戒无欢,皆是因她深得帝宠,罔上不驯,另加一股自己也莫名的火气。刚才那一声“太医令”,其实只是想和他再行确认一番昨日说辞,没想到倒磨惊驴。引出这一事故,更没想到,她如此居心叵测,看来。之前花狐与赤狐所禀,未必有差。
他平静地看向郁欢,想她平日里伶牙利齿。这会儿不知又会如何替自己辩解。
郁欢身上如针刺一般,受着他如荆棘般的目光,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她明白,皇帝此时不醒,李亮又落井下石,自己再说什么也是做无用功,倒不如什么都不说的好。
她看见赤狐一闪。在他耳侧轻语几句,正想着要不要说几句话意思意思,以证自己清白,却听拓跋焘吩咐身边的管事太监王琚:“让叱木儿入殿回话。”
叱木儿?郁欢听着这个名字便唇露笑意,她的好姐妹。此时不在御食监偷吃海塞,来这里做什么?
叱木儿袅袅婷婷进了殿,一身葱绿衫裙配天青短襦,面露哀戚之色,与所着明媚之衣一点也不相配。
郁欢在满殿肃清中,看见叱木儿这样子,竟然无来由想发笑,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拓跋焘会如何处置自己。
“皇兄!我来看看父皇怎么样了!”还没等叱木儿站稳脚跟,拓跋弥也入得殿中。满殿的奴婢侍从一脸头苦,皆想安定王怎么也来凑热闹了?
拓跋焘淡淡地看着叱木儿与拓跋弥,拓跋弥说是去看皇帝病情,却并没有往里去,自顾自坐到殿上右侧卷几后,道:“父皇想来问题不大。定是太累了,睡得太深,一时醒不来。”
全宫上下,恐怕也只有他才能说出这般混帐话来。
拓跋焘眼捎一瞄,拓跋弥立刻端正身形,闭口不言。
叱木儿接着道:“奴婢有要事启禀殿下,陛下这病,怕是有所蹊跷。”
众人一惊,皆看向叱木儿,郁欢突然心生不安,也把目光投向她
叱木儿却不看她,轻轻一跪,大声道:“殿下!奴婢将此物献上,请医官们验验,看看是个什么东西!”
说罢,捧出手掌大小的物事,用玄色布缯包裹,递给王琚。
拓跋焘接过来,一层层翻开,动作极慢,郁欢看着那布包眼熟,却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等泰平王的动作。在完全揭开的一刹,郁欢眼前一黑,大惊之下,忙忙看向叱木儿,她却头首伏地,仿若周遭与自己毫无瓜葛。
还没等拓跋焘发话,拓跋弥便急急问道:“这是什么?”
拓跋焘不语,眼风厉厉,死死盯着郁欢,也问道:“这是什么?”
郁欢眸眄平静,事到如今,她知道自己是万不会逃过此劫了,正要回话,却被叱木儿截住:“回殿下,此物是奴婢从医女无欢的箱笥里拿出来的,奴婢曾经有一次看到她拿着里面的东西加到陛上的药汤里。陛下现在生死不知,或许可以问问无欢,这个是什么东西。”
呵呵,叱木儿啊叱木儿,你明知是什么东西,却要拿来问我?郁欢心内翻江倒海,既惊于叱木儿突然的倒戈相向,又好奇她究竟因为什么如此对她?
想到最后,不过一声冷笑,她盯着叱木儿,慢慢地,一字一句道:“叱木儿,你这大喇喇爱忘事的毛病怎么总也改不了?不过,没关系,妹妹再教你一遍,你定要牢牢记住:这是鸩尾。”
“嘶”,满殿哗然,各人脸上表情变换不定,有质疑,有好奇,有冷漠,还有,拓跋弥的发浑:“这是鸩尾怎么了?很漂亮啊,你拿这么个东西来,想说什么呢?”
郁欢本已是心念俱灰,却因为拓跋弥的这句话,突感暖意:还好,拓跋弥,还好有你在我身边......
第四章欲顿此身无顿处
接收到郁欢递过来的感激的眸光,拓跋弥心上便涩了一下,眼神不定,从她身上飘移过去,也不言语了。
郁欢感到拓跋弥突然的沉默,也垂首默然。拓跋弥,终究是我害了你的父皇,对不起......
寂然无声,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大殿中有着诡异的静。
拓跋焘的声音突地打破这方寂静,如冰锥猝然入地,比之刚才更冷更寒:“很好,叱木儿,你把此物献上,便是大功一件!”一顿,又道,“你可还有什么说辞?”
“无欢没什么可说!叱木儿所说,无欢都承认!鸩尾是给陛下用来治病的,仅此而已。”郁欢一脸平静。
鸩尾还能用来给陛下治病?真是天大的笑话!只听说此物最毒,胜过万物,除了赐死贵臣和后宫宠妃外,一般人还享受不到这样的死法!
几乎没有人相信郁欢的说法,拓跋焘也脸色变换,英眉之下利芒犹闪,如同幕天之中风电驰至,乍看却于片刻间消弭无形,再一转眼,又见其薄唇轻抿,似要脱口而出,定睛却是一动不动,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满殿惴惴,就在众人皆以为拓跋焘要大发雷霆之际,他却一笑。
这一笑,自是风华,或是云淡,便连郁欢自己也差点以为,这个男子,终于,与记忆中那个人,重叠了。
她抬眸,目露灿然,由带几分春柳夏花般的明媚颜色,她想,她清楚地知道,她终是希望,他可以相信她。即便此刻,她的陋容之上,布着狰狞的肉疤,在众目睽睽下,在寂寂穹殿中,显得那么刺目,与惊心。
“你既承认,本王亦不多问,如此,便也省心......”他明明笑着,说出的话却不带一丝温度,嘴角弧度恰到好处地上扬,像极幽冥修罗之邪之魅,明明炽人眼球却又逼人至甚。
众人俯首,噤若寒蝉,郁欢却是看清了,拓跋焘那一笑间划过的狠厉,直直入心,痛彻。
她,还是痴心妄想了。
前世,今生,如风过碧湖,波远纹小,终于慢慢消逝,无踪。
便如同此时,两个人相触的目光,有猜疑,期盼,质问,思虑,无奈,独独没有的,便是那一份,情义。
于是,郁欢也笑了。
笑得征仲促狭,仿佛看见了一件好玩的事,犹自欣赏自娱。
他挑了挑眉,不动声色。
只有安定王拓跋弥,看得心惊肉跳,一脸莫名其妙,傻呼呼地问:“无欢,想到什么好玩的事了么?你——”
郁欢将视线落在拓跋弥身上,会心一笑:“奴婢确实是想到了一件好玩的事,呵呵,说来,安定王殿下也知晓,便是那玉体浮波......”
“咳咳,本王晓得,无欢总是这样心思开脱。”拓跋弥忙抢过郁欢话头,面带哀怨,转而又定定看着她,满含期艾。
一干人等不明所以,有人偷偷瞄向郁水欢,她却哂然知他心期,他定是希望自己能在此自辩,摘清谋害帝皇的嫌疑,不然......
平常,他定要嘻笑着道:“无欢,后果严重,非常严重。”
现在他却只能这样,言尽于此,眸递神思。
“本王从来没有想到”,拓跋焘慢慢道,先前一副淡然自持的样子终于裂开几分,有些不耐,“你还是想想怎么保住自己的性命比较好。”
郁欢一阵失落,茫茫人海碌碌红尘,始终无人,静静等着,她的回眸。
拓跋焘暗暗平复心绪,他也不知怎么了,一听到那女子在这要紧关头还如此淡然无畏,一点也不担心身家性命,便有一股无名火蹿出,压也压不住。
他的眉梢挑起落下,如霜落虬枝,干冷生硬,更为干冷生硬的却是他接下来说出的话:“枉你一直自诩聪明,可有时,聪明未必好......想必太医令,还有什么可说?”(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