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月国三十五年,影慕随自己的父亲影徽进宫面圣,正好赶上苍月国苍雅公主的及笈大典,曾听父亲说,这位公主的容貌惊为天人,可惜生来不会说话。
虽然此时西戎已经开始进犯苍月国边境,但是那日的皇宫,热闹非凡,及笈大典还是办的很隆重。
影慕和父亲行完礼节后,依次入座。他端起酒杯,透过袖子的空隙,迅速的瞄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公主一眼:论她的样貌,传闻似乎过誉了些;论才学,宫里可从未流传能证明她有咏絮之才的歌赋;论品行……
耳边传来王和父亲的说话声,影慕完全没有听进去,依然低着头,自顾自胡思乱想。直到父亲的声音开始一点点加重,暗地里拉了拉他的袖口道:“谢陛下信任!我出征后,犬子慕儿定会护苍雅公主周全!”
影慕赶忙放下酒杯,跪下接旨,再次抬头看向王时,有了和苍雅公主的第一次对视。其实细细看来,公主的样貌,还是足以称得上清丽可人的。
苍雅察觉到影慕在看她,虽有些紧张,但她还是迎上了他的目光,轻轻的笑了笑。苍雅的笑只有那一瞬,但影慕却始终觉得这一笑,和着大殿上明媚的光,偷了他的神。
苍月国三十八年,苍月国边疆失守;影家大将影徽奉命带兵出征,但很快被西戎逼的节节败退。
也是从那时候起,坊间突然传起,影徽将军在前线“倒戈西戎”的消息。传言愈演愈烈,惹得军心不稳。终于,有居心叵测的好事者,传了些只言片语到王面前。
一纸急诏,军令如山。影徽将军只得扔下战事,马不停蹄的回到王城。在宫里,影徽和王谈了许久的话,返回影家时,已是深夜。
“慕儿……”影徽疲惫的说:“你收拾下行装,明日和我一同奔赴西戎。”
奔赴西戎?还得和父亲一起?难道果真……
想起坊间那些传闻,影慕不由得心里兀自一沉。但还是应声道:“好。”西戎苦寒,食物以肉类偏多,主要来自西戎战士们的围猎行动。也是在一次围猎中,影慕见到了西戎国主的女儿阿斯若。
和苍雅截然不同,阿斯若,就像是这荒漠里的鹰:她性格直爽,形事果断。从精兵作战到辩论之道都信手拈来,她身上都着寻常女子所没有的,英气的美。
起初,影慕对她是敬重的。直到,在一次晚宴后,阿斯若得意的告诉影慕:“在西戎,别国的战俘被统称为‘两脚羊’。而这‘两脚羊’,就是牲畜,是用来给前线的将士们补给营养的。”
“那我呢?我和父亲在你们眼里,又算的上什么?”这话,影慕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阿斯若毫不在乎的笑笑道:“怎么?你非要和牲畜争个高下?”接着,她转过脸,直直的看着影慕抖动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在这茫茫荒漠,弱者,不配苟活。”
影慕扯了扯嘴角,僵硬的笑了笑,忍住火气,顺着阿斯若的话问了下去,竟有意无意的,打听到了战俘营的位置。
那晚,趁着夜色,影慕偷偷的放走了一批被俘虏的士兵。但他们还没跑多远,就又被悉数抓了回来。
按照西戎的规矩,私放逃兵,原本是要被就地处决的。但阿斯若不顾众人的反对,愣是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说战俘是自己看管不利才会逃跑,自己理应负担一半的责任。
西戎的王护女心切,趁着事情没闹大,只得无可奈何的将他们分别软禁了半年。
“影慕,往后,你准备怎么报答我?”阿斯若深深的看了影慕一眼。
影慕却只是冷冷的回应道:“你若是看得上,我这条命,你随时来取。”
阿斯若笑了笑道:“好,一言为定。”苍月国四十年,西戎大军压境,苍月国昔日繁荣不再,唯剩被战事压迫的凄凉。发兵前夜,影徽语重心长的告诉影慕,他们归顺西戎,只不过一出苍帝默许的戏。
毕竟,西戎的兵力比苍月强了太多,若正面迎战,那如今领兵攻入王城的,必然是阿斯若了。而在光复“苍月国”前,所有的牺牲,都是必要的,切勿心存妇人之仁。
影慕默默的应了一声,心中五味杂陈。
天色微亮,城门传来巨响,惊动了整个苍月王城,城门瞬间失守。当影慕跟着自己父亲,领着西戎的军队攻破苍月国都城,直奔皇宫时,看着城里尸横遍野的百姓,他的心里还是剧烈的抽痛了一下。
此时,苍月国昔日华美的大殿,早已是一片废墟,四处都是“噼里啪啦”的燃烧声。看着四散逃命的宫人们,影慕抬手,示意身边的侍卫放他们走,别伤他们。
这时,他看到了在大殿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苍雅。他远远观察了一会儿,感觉苍雅的姿势有些奇怪,似乎在护着什么东西。
此时,苍雅也认出了影慕,但许是看到了他一身西戎的装束,她的眼底涌上森森的冷意,很快又就给她垂眸压了下去。
接着,苍雅咬了咬牙,似乎下定决心般,朝着影慕的方向,一边磕头,一边几乎是匍匐的挪着步子。
影慕心中不忍,合眼转身要走。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衣服的下摆,已经被苍雅一寸一寸的紧紧攥住。
影慕低头看着苍雅:她的发髻凌乱的散落开来,清秀的五官上沾满了灰。原本光洁的额头已经磕破了,血顺着脸庞,一点点流下来;她一直克制不住的在发抖,但丝毫没有要逃的意思。
“呀呀。呀。”苍雅抬头看着他,努力的挤出一个笑容,举起手的指了指她来的方向。影慕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恍然大悟:原来她用身体护住的,竟是苍帝。此时的苍帝,被大殿塌下来的屋脊,压住了半个身子,倒在血泊中,生死未卜。
影慕明白,这只是父亲安排的苦肉计。据暗报,苍王早在昨夜里,秘密逃走了。现在被压住的,应该是一个被易容的死囚。为的就是告诉西戎,苍王已死,苍月已亡。
但这一切事发突然,苍雅应该是毫不知情。
影慕想起阿斯若的话:“弱者,不配苟活。”可究竟何为弱者?是此时用羸弱的身子保护着苍帝的公主;还是只会听天由命的自己?
他冷冷的推开苍雅的手,不带一丝感情对身后卫兵的说:“来人,把苍雅……公主押回寝宫。”
“呀?呀呀!呀呀呀!”苍雅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两行泪,混着血不住的流淌;她挣扎着站起来,甩开被卫兵缚住的手,银牙碎咬,想要质问影慕什么,但终究还是被带走了。
影慕看着她的背影,视线有些模糊,一时站立不稳,不自觉的扶住了大殿里被熏得有些发烫的柱子。
“影慕,你这是?”阿斯若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幽幽的说:“看来,你和那苍雅公主的关系很深啊。”
影慕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回答道:“若你现在杀了她,西戎定会落下一个’蛮匪’的名号。就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
阿斯若沉默的一阵,皱了皱眉,忽的语气一转道:“若我,把这苍月国给你们影家,你说这天下人会作何感想?”
影慕的身子轻微的僵了一下,捏紧了拳头,骨节泛出骇人的青白。淡淡的回了一句:“若你肯,我便收着。”起初,影慕以为阿斯若说的只是气话,并没有在意。谁知没过多久,西戎竟昭告天下,封他的父亲为“影月国”的第一任君主。
是的。昔日的“苍月国”在西戎的安排下,已原封不动的变作了“影月国”。西戎真的把弑君夺权的罪名,扣到了影家头上。
这一切影慕都默默接受着,直到西戎提出和影月国“和亲”的要求,而自己的父亲,居然在朝堂上,当着群臣的面,把和亲的折子,给应了下来。
这真的是一出戏?影慕心里的疑虑越来越深,退朝后找到自己的父亲当面对峙。
谁知,影徽淡淡的回答:“假戏真做又如何?这一切,对我们有益而无害。”
影慕惊讶的回应道:“父亲,您是知道的。这“影月”不过虚有其表,一旦我们和西戎和亲,西戎控制政权,易如反掌。父亲,您考虑过“苍帝”和“苍雅公主”的安危吗?”
影徽重重的叹了口气,摩挲着自己的皇袍道:“慕儿,若将来你做王,真等到’苍月国’光复的那天,你为了平息民怨,会让‘与敌私通的反贼’全身而退吗?”
影慕震惊的看着自己的父亲,但还是提了口气,稳住情绪继续问道:“那苍雅公主,如今怎么样了?”
影徽一边整理自己的皇袍,一边回答:“她被软禁在自己的寝宫里,身边侍奉的丫头,只剩下一个软香了。”
猛地,影徽忽然想起什么,眉毛挑了挑有些不悦的说道:“什么苍雅公主?慕儿你记住,她现在的身份,是前朝余孽!念在你们相识一场的份上,若你还想保住她的性命,就别在阿斯若面前提她!”
……相识一场?在别人眼里,我们不过只是相识一场?影慕感到喉头,涌上一股难以此后,影慕也曾几次三番找过阿斯若,但每回阿斯若都以各种理由搪塞,不肯见他。
婚礼将近,影慕以“清点彩礼,以表诚意”为借口,才让阿斯若不得不出面。在清点物品时,影慕以“不识西戎文字”为由,故意拖延了不少的时间。
等一切清点完毕时,天已经暗了下来。趁着夜色,影慕鼓足勇气的对阿斯若说:“影慕不过是亡国之相,而您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我们……身份,未免差的太过悬殊了些。恳请公主,收回成命。”
阿斯若却只是心不在焉的回答道:“亡国之相?呵,见证了你弑君亡国的,除了那个苍雅公主还有谁?你若担心这个,我除了她便是。”
“她和你无冤无仇,你何必这么做?”影慕有些气急,语气也不自觉的加重。
“何必这么做?”阿斯若拔出腰间的佩剑,冷冷的光打在她的脸上,多了几分薄凉。起风了,阿斯若的声音也有些颤动:“这苍雅,可真真是命好,偌大的国,唯一的公主如何不娇惯着?但你可知道,你护她活到现在,我的处境究竟如何吗?”
语毕,她收起了剑道:“若不是为了西戎,你还真以为我愿意嫁给你们这些‘两脚羊’?”
“你简直不可理喻!”这句话影慕差点脱口而出,但话到了嘴边,却泄了气,变作了:“承蒙公主厚爱,我依你便是。”
阿斯若和影慕的婚礼不算盛大,但是异常热闹:数里的彩礼,从街头整整齐齐的排到街尾,路旁铺散着各类鲜花;连沿途的树上有系着各色意味不明的丝带,路边都是戴着各色动物面具的卫兵,他们的欢呼声此起彼伏,连宫门外都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虽名义上是和亲,但这场婚礼的一切,却都是按照西戎的习惯准备的。
影慕骑在马上,晃悠悠的走在接亲的队伍前,周围过分艳丽的色彩,晃得他有些眼花。
他看了看自己的喜服,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在苍雅还在软禁中,否则这幅打扮,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接着,按了按太阳穴,他沉下头,自嘲的笑了笑:“难不成告诉她,这一切只是逢场做戏?呵,即便是所谓‘逢场作戏’,也不知谁甘之如饴。”
“嗖嗖……”人群中冷不丁的射出几只火箭,瞬势点燃了接亲队伍中的聘礼。
围观人群霎时间四散奔逃,呼天抢地,现场一片混乱。似乎又回到了城门被攻破的那天。
此时,那些头戴动物面具的卫兵们似收到了命令一般,撤下面具便将阿斯若围了起来。
“嘶!”影慕的马长鸣一声,险些把他摔下来。影慕赶紧俯下身子,假意轻声安抚马,同时,快速扫了一圈这些不速之客的装束,发现他们的手腕处有一个青色的,半月形的刺青。
这毫无疑问,是苍月国的标志。但这次行动,父亲和他却没有收到任何暗报,影慕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而阿斯若,也在送亲的途中被生擒。这个消息很快传回西戎,为了平安换回女儿,西戎国被迫与苍月签下长达百年的互不侵犯协议,并成为苍月国的属国。
吞咽的窒息感,但又无以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