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章安晴重病缠身,顾长生腿脚受伤不灵便,但顾家的一双儿女却一直都很结实。
章安晴怀顾弘毅的时候身体就不大好,生的时候还难产,但是这个生下来瘦弱干巴的孩子却是健健康康长大,顾弘毅看起来跟个文弱书童似地瘦高,小身板倒是很能抗,从小到大几乎没生过病。
顾昕慈小时候家里境况好些,吃穿用度也从不差,即使后来那些年辛苦,也一直没病没灾地长到二九之年。
所以这一次顾昕慈病了,顾长生才这样焦急慌张,生怕女儿有个万一。
顾长生觉得,他坐在女儿炕边看她痛苦难受,自己似也更痛、更慌、更难熬。
村中这个时候正热闹,去地里或者窑坊上工的汉子成群打着招呼,农家院里的妇人们则操着大嗓门训斥顽皮的孩儿,如果遇到风大的天时,认真听的话还能听到风吹竹林的沙沙声。
可是这一日,顾长生却发觉自己只能听到屋外落雪的声音。
风带着雪花打着滚翻转,然后又轻轻飘落进雪地里,转眼之间,天地之间只剩一片素白颜色。
顾长生守在顾昕慈炕边,时不时给她擦擦额头的汗水,然后便一直念叨女儿的乳名。
“囡囡,囡囡,你要快点好起来。”顾长生低声说着。
回应他的,却只有顾昕慈紧锁的眉头。
“爹,辛大夫来了!”顾弘毅洪亮的叫声打破了这个农家院的安静,顾长生猛地抬起头,拖着腿快步走到门边。
他刚一打开门,就看到自己小儿子拽着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大夫从他家门跑进来,老大夫年纪大了,地又不好走,愣是被他拽得步履蹒跚。
顾长生心里也同样十分焦急,却还是训斥了小儿子一声:“毅哥,快放开辛大夫,怎地这般没礼数。”
他说话的功夫,顾弘毅和那老大夫已经进了西屋,老大夫倒也仁心仁术,还未等喘口气歇歇脚,便直接让顾长生把顾昕慈的手腕露出来。
农村人也不那么讲究,老大夫年纪都能当顾昕慈的爷爷了,当下二话不说直接站在炕边诊起脉来。
顾长生见状,赶忙招呼儿子去搬了把凳子,又热了一壶茶水来,这才消停地站在老大夫边上。
辛大夫瞧病十分仔细,他看了看顾昕慈的面容,又细细摸了脉,好半天才松开了手。
“辛大夫,坐下喝口水吧。”顾长生说罢扶着辛大夫坐下,又把倒好的温茶放入辛大夫手中。
辛大夫伸手接过茶,却并没有喝,只放在手里温着。他面色不是太好,额头上还有刚才跑出来的汗水,顾长生和顾弘毅看了心中越发紧张,生怕顾昕慈有个什么不好。
辛大夫是青叶村的老大夫了,虽说比不上姚金堂行医世家的手艺,但村人们的大病小病磕磕碰碰可都是找他看,这青叶村中但凡有人生病,找辛大夫多半能瞧好,实在不行的他才劝说去县治。
因着章安晴病重在床,这顾家辛大夫也是常来的,与他们家的大人孩子都很熟悉。
要是在别人家里他说话还顾虑三分,可这事情落到顾昕慈身上,他便想也没想直说了:“长生,我也算是看着你和你家昕娘长大,其他的话也不多讲,我直白跟你说,昕娘这是受了风寒,不仅寒气入体,还受了惊吓,这才发起热来。”
顾家的情况满青叶村的人都知道,辛老大夫治病救人一辈子,看多了生离死别的事情,对顾昕慈这般年轻女儿撑起一个家的行为是十分赞赏的,这顾昕慈心地良善,努力坚韧,在他看来青叶村也找不出第二个这般优秀的姑娘来。
他不赞同那些整日嚼舌头的人乱说话,却也莫可奈何,只能平日里尽量少收些药钱,给这个家减轻些负担。
这会儿见顾昕慈不好,他心中也不好受,便直说了。
其实顾昕慈这一病,不单单是她昨日受了寒,还因常年劳累都早已积攒在身体里,又偏巧被郑大勇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这才爆发出来。
要说这风寒也并不是大病,但顾昕慈一直到这个时候都未醒过来,倒也有些凶险了。
辛大夫说完叹了口气,顾长生一颗心悬得更高,他忙说:“辛叔,要吃什么药您直说哩,昕娘可万万不能有事。”
顾弘毅见辛大夫脸上十分沉重,显然是顾昕慈身体不大好了,他从小都生活在母亲重病的阴影里,这会儿心里难免害怕起来,生怕姐姐有个万一,一双眼睛顿时蓄满泪水。
可他并不敢哭出来,一个怕父亲难过,再一个也怕母亲听到。
辛大夫拍了拍顾弘毅的肩膀,对他讲:“毅哥,刚才你那么大的动静,你娘恐怕也惊到,你过去看看,安慰她一两句好不好?”
顾弘毅虽说早熟懂事,但到底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他茫然地看了一眼父亲,见他点头应允,这才用力擦了擦眼睛跑了出去。
他刚一出门,辛大夫就马上说道:“得赶紧请了小姚大夫过来看看,昕娘这些年来总是往外跑,这冬寒夏热的,她身上亏损许多,眼下这一病倒,恐怕就……我这里都是些寻常药,你还是去姚金堂请大夫吧。”
顾长生在听他让顾弘毅出去时心里便已经有了准备,如今辛大夫直说了小姚大夫的名字,顾长生等时心中一痛,竟一下子讲不出话来。
要知道景梁大大小小医馆那么多,也只一个姚家是医药世家,姚金堂已经是景梁最好的医馆了。
辛大夫向来待他们这些村人坦诚,如今都直说要找小姚大夫看病,那顾昕慈的这场风寒,恐怕已经危及性命了。
想到这里,顾长生默默地帮女儿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见她脸上的潮红越发重了些,心中难过至极。
这些年来,都是女儿撑起了半大个家,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要保住顾昕慈一条命来。
顾长生下定决心,这就要去叫顾弘毅到县里请大夫。
“长生,”辛大夫又去给顾昕慈把了一遍脉,很快便回头道,“这去县里一来一回已经要耽误一次,再等昕娘吃上药,说不定要等到何时,那时候指不定昕娘都烧糊涂了,不如你去借了牛车,直接带昕娘去县里看诊,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刚才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见雪已经停了,太阳刚刚从云中探出头来,这时候给顾昕慈盖上厚被子拉去县里,怎么也比请大夫过来得快,他这里没有那么金贵的好药,可也十分想让顾昕慈早日病愈,这才给了顾长生一个建议。
辛老大夫救了章安晴好几次的命,甚至就连顾长生的父亲他也救治过,在顾长生心里他就是自家长辈,如今他说什么是都肯听的。
果然,辛老大夫话音刚落下,顾长生就已经一瘸一拐地往外跑去,没多时辛老大夫就看到顾弘毅从堂屋出来,就又要被顾长生支使出去。
老大夫忙过去说:“毅哥把衣服穿厚些,你不要再病了。”
顾弘毅点点头,只裹紧身上的棉袄,也未说话便出了家门。
顾长生又回了西屋,老大夫见他一张脸雪白一片,知道他心中焦急,也只能安慰一句:“你刚才给昕娘吃了姚金堂的回春丸吧?那个十分顶用,你别太着急,昕娘一贯坚强,她撑得住。”
顾长生沉默地点点头,守在女儿身旁没有回话。
顾弘毅出了家门就拼命往李家跑去,可这会儿雪刚停下,路上满满都是积雪,辛老家离得近些还好,这次要去李家就有些远了,顾弘毅刚跑了几步便脚下一个踉跄滚进厚厚的雪地里。
他心里越急手脚就越不听使唤,地上又湿又软,竟挣扎半天都没能起身。
顾弘毅到底是半大的孩子,这半天没有起来,急得一张脸通红。
就在这个时候,一双有力的大手把他从雪地里抱了出来,顾弘毅回头一看,却是云瑞。
只见他穿着一身短袄长裤,整个人看起来十分高大结实,他身上的棉衣并不很厚,却丝毫不见他觉得寒冷。
顾弘毅见了他,憋了一早晨的泪水终于倾泻而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云大哥,我姐姐她,她……”顾弘毅只说了两句便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云瑞略微皱了皱眉眉头,他一只手牢牢抱在顾弘毅腿弯处,另一只手则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小毅,别着急,你慢慢说。”
顾弘毅自从上次被云瑞救了便与他熟悉起来,云瑞身手好,无论干什么活计都会,且还读书识字,对于年幼的顾弘毅来说,他简直就是最好的榜样,满青叶村也找不到一个这样全才的汉子。
最近他又得了姐姐的嘱托去看望云婶娘,与云瑞更是熟悉几分,所以这才一看到他就像找到了支撑一般,一股脑把心中的害怕痛哭出来。
听了云瑞的话,顾弘毅哽咽道:“我姐姐病了,我爹叫我去李婶娘家里借阿黄,要带我姐姐去县里瞧病。”
他说完,又想起这事情耽误不得,扭着身子就像下来:“云大哥,我得赶紧去婶娘家里,辛爷爷说得尽早去。”
云瑞听了顾弘毅的话,一双长眉都似要纠结到一处,他安抚了一下挣扎的顾弘毅,抱着他就往李家赶:“我带你去,走得更快些。”
果然,他话音落下,顾弘毅便不再挣扎,只小声问他:“云大哥,姐姐她会不会跟娘一样?”
云瑞想起那个跟他一起坐在墙根下吃饼子的年轻女子,轻轻叹了口气,只安慰道:“不会的,你姐姐是个坚毅的姑娘,她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