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的报道直到八月份才渐渐平息，那时屠奕谦已经看到许多关于剖析屠墨初成长的新闻。
这些新闻将屠墨初的家庭和过往一次次撕开给他看，让屠奕谦明白，究竟是谁导致了如今的后果。他错了，他不是个好父亲。
屠墨初原本就站在悬崖边上，向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在他需要帮助时，屠奕谦这个父亲从来没有伸手拉过他一把。当屠奕谦终于意识到自己错得多么离谱，却再也找不回来曾经的那个儿子了。
屠奕谦那天改了遗嘱，他这次格外坚定，请了律师过来公证，当天谭梦娴抱着才出生没多久的儿子，孟嘉莉也在一旁。
屠奕谦说：“我死以后，除了第二个孩子的赡养费，所有钱都留给屠墨初。”他说这些话时，满脸沧桑，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骑着摩托车送屠墨初上学的爸爸了。
“无论屠墨初哪一年出狱，最终判决如何，即使他这辈子都出不来，这些财产都是他的，如果无法交到他的手上，那就留给国家。”
屠奕谦做出这个决定，谭梦娴的脸色变得特别难看，然而这次没有谁能动摇他的决心，谭梦娴的眼泪不可以，襁褓里的婴儿也不可以。他踏在屠墨初的断腿上走出来的荣誉，早该还回去了。
屠奕谦的这份气魄迟来了十来年，却也是他这个父亲能为不知在何方的大儿子最后能做的事情。
初秋清冷，景琳准备去A大上学。林芳菲特别不放心女儿，屠墨初的事情像一颗骤然投进水里的巨大石头，扑通一声后，接连溅起无数涟漪，最后又悄无声息地恢复平静。
景琳要去帝都那天，景振昊想请假去陪女儿报名，景琳拒绝了。一整个暑假特别漫长，足够她用来平复心情。
景琳走之前，再次把儿时陪伴她的本子找了出来。纵然她没有完整的记忆，可她知道，两辈子的发展已经完全不同了。
本子里是这样写——
“那个男人是屠墨初，也是世人眼中的恶魔，他写的程序严重破坏了社会安定。他保护了景琳将近两年，最后她死那天，屠墨初悲伤地告诉她，‘她是他一辈子不敢爱的人。’”
然而这辈子屠墨初并没有成为那样的坏蛋，他自首了。两辈子，只有景琳的到来，是唯一的变数，她才是困住屠墨初的牢笼，是可以容纳锋利长剑的剑鞘。
屠墨初早就知道和她在一起只会有片刻的欢愉，也知道最后会有怎样的结果，然而他还是陪着她走过了这一段青春时光。
景琳去上大学前，小区还在家的少年少女都来看她。大家很羡慕她能去帝都上大学，纷纷给她送去满含祝福的礼物。
她要去火车站了，杨成杰说：“景琳，我送送你！”
杨成杰一路皱着眉头，半晌才支支吾吾开口，“你……你找到屠墨初了吗？”
景琳摇摇头，“没有。”
杨成杰深吸了一口气，“景琳，你真的喜欢他吗？”
旧小区里的电线杆偶有几根电线交错，立在上面的麻雀歪着小脑袋向下打量他们。
景琳静静看着杨成杰，神情有些哀伤。
杨成杰一鼓作气，“不是因为同情他，也不是因为可怜他，是爱慕，是想一辈子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景琳眼中水色氤氲，点了点头，她第一次向外人这样坦白自己的感情。
杨成杰似乎舒了口气，好像又更加惆怅了，“你喜欢他，可是他爱你。景琳，你永远都没法想象他有多爱你。”
胖胖的少年从兜里拿了一张卡，“这是他这些年攒的钱。你们高考之前那天晚上，他突然找到我，让我以后照顾着点你和林姨。他说男人最懂男人，怕你被人欺负被人骗，让我好好为你把关，万一……”
杨成杰红了眼眶，“万一以后你跟别人在一起了，那个人对你不好，花钱也要教训他。”
景琳抿着嘴唇，眼中的泪水再也坚持不住，无声地滑落。
杨成杰不由叹息一声，“他那个时候应该就决定要自首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会判多少年。你喜欢谁都好，不要再想着他了。”
其实屠墨初还跟他聊了好多好多，说景琳爱笑，可是有时候也会哭，将来为她把关时，一定要一个脾气特别好的男人，哪有女孩子去哄着男人的道理？
景琳终于明白了那句话，“她是他一辈子不敢爱的人。”
九月初秋，屠墨初在做笔录。按照法律规定，哪怕他自己不请律师，国家都会帮他请一位律师。那天做完口供律师也在。
屠墨初望着头顶白色的天花板，“是不是九月了？”在里面总感觉时光过得好慢好慢。
律师回答：“九月十号了。”
屠墨初点头，那她应该已经在A大校园里了。
律师眉头紧皱，“我刚刚问了一下情况，你又没有按照我教你的说，屠墨初，你到底怕不怕判刑？你这种情况，好好表现刑期很可能会特别少。”
屠墨初说道：“谢谢，我不需要。”
少年说“不需要”的时候分外平静淡然，郝律师从业这么多年，第一次见有人这么不在意生死。
有时候即使是同一件事，用不同的说法说出来就有天差地别的效果，偏偏屠墨初懂这个道理，却阐述得分外“严谨”，全都是对他不利的说法。
“我那时候已满十六岁……”
“对，我知道他们用来窃取金融机构。”
“贩毒吗？知道一部分。”
“安保系统确实是我破坏的。”
“最后一项开发是控制人脑的芯片，一旦完成，会令人成为傀儡。我没有做完，做了一半，后来彻底删除了，他们有帮助完成这个项目的医生和专业的教授，我只负责芯片部分，会有专人植入。”
“我知道芯片做好会进行活体实验，没人跟我说过，是我猜到的。”
……
屠墨初对面的询问人员没忍住问道：“你恨这个世界吗？”
少年瞳孔漆黑，许久他笑了，“不，我爱这个世界。”
这个回答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为了检测屠墨初的精神状态，请了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也对屠墨初的情况颇为意外，“他很特殊，也许是小时候成长坏境的影响，家庭不幸，遭遇过恶劣的对待，性格里曾有一部分反社会倾向，可是现在竟然消失了。他说热爱这个世界，不是假话，他最终选择了停手，没有变成一个社会混乱的缔造者。他很聪明，如果按照之前那样发展下去，他很有可能会成为整个犯罪团伙的首脑。”
是的，他不仅没有变成真正的Lucifer，他还把原本几年后应该会成为他“手下”的人一锅端了。
大家面面相觑，啼笑皆非。这算不算是天才的“我杀了我自己”？自我毁灭，还直接灭了全族。不过玩笑终究是玩笑，来年一月，屠墨初的案件秘密开庭。
开庭前，郝律师急得不行，“屠墨初，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要想活命就不能是这种放任的态度！你想想看，你才多大，想一辈子蹲在牢里吗？这不是小事，你犯罪时十六岁，已经是需要负重大刑事责任的年龄了，还是高智商犯罪，国家最怕就是你这种人！”
屠墨初沉默不语。
郝律师大喊一声，“屠墨初！为什么不争取早点出去？”
屠墨初没有回头，“郝律师，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即使出去了，和在里面也没有差别。”
一个坐过牢的人，连站在她面前都不配。至少这个地方，还能关住他的躯体，让他不至于再情不自禁地接近她，甚至妄想拥有她。
郝律师想起这几天调查的事，说道：“你难道不想再见见她吗？你答应我好好表现，我给你看她最近的照片。”
屠墨初的脚步忽然顿住。
郝律师一见有戏，继续劝说：“她今年十八岁了，相信我，我会想办法让你看看她现在的模样的！”
屠墨初咬牙，“我今天……好好说。”
郝律师笑了，臭小子，终于知道怎么治你了。
臭小子今天的表现果然成熟沉稳，他终于会说些对自己有利的言论。屠墨初还提供了一个账号，“他们打过来的钱我一分没动，我自己用的都是以前开发软件正当赚的。他们打过来的所有钱都在这个账号里，密码是XX0820，全部上缴给国家。”
结果一看，好家伙，那个账号里的钱足足五个亿！
郝律师也惊呆了，少年看着他，苍白的唇抿了抿，“你答应过我的。”
“……好、好的。”
没过两天，郝律师守信，经过重重审查，他拿来了一张论坛截图，彩印下来带给屠墨初。
郝律师有些不好意思，“抱歉，照片不能带，是粗糙了些，像素也有点低，别介意。”
屠墨初摇摇头，拿过来那张纸，仔仔细细地看。
她十八岁了，长发扎成清爽马尾，发尾微卷，刘海衬得小脸乖巧温柔。这是十二月的照片，她在湖边亭子里看书。少女穿着白色的羽绒服，亭外雪花飞舞，湖面尚未结冰。
屠墨初的指尖触上照片里她的脸颊，眼眸里满是柔情。
郝律师暗暗叹了口气，拍了拍他肩膀，“小屠，她很漂亮，也很可爱，图片是从他们学校论坛找到的，校花评选人气第一名呐！小姑娘成绩也特别优秀，你表现好一点，有一天也能再见见她是不是？哪怕远远的看一眼。”
屠墨初低声说道：“这张纸我可不可以留着？”
纸张最后还是被收走，屠墨初这样的“危险人物”，一丝一毫也不会留给他。
他看着郝律师带走那张“照片”，猛地站起来，又被人按着坐下。这一年他的假肢还不是最先进的那种，膝盖一弯生疼。
郝律师故意激励他，“想见她就未来光明正大地见，看照片算什么本事！”
屠墨初的案子如期开庭，然而外界谁都不知道最后是怎样的判决结果。
而这段时间的景琳，度过的是平静的大学生活。
景琳来报到时，正是秋天，A大的景色很美，湖面水光粼粼，万物被染成了暖黄色。
踏进大学校园，景琳才想起当初赵宝芸的那些话，未来的你们不知道会去往哪个城市，有人会去北国赏雪，有人会在南方小镇临水而居。
上一次来A大，屠墨初背着她在雪天走了一段路，那时候景琳不懂为什么少年非要忍痛坚持，现在她明白了。
大学报到的程序并不复杂，景琳还是选择了住校。
引领新生的学姐把她带到宿舍楼下，调侃道：“学妹长得真漂亮，刚刚我领走你，不知道多少人惋惜不能亲自前来相送呢。”
景琳弯起嘴角笑了笑，“学姐也很漂亮。”
学姐心花怒放，女孩子哪个不喜欢听夸奖的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