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这辈子没有对不起任何一个人,她宽和大度,不计较利益得失,养大了毫无血缘关系的舅舅,也从来没有为难过舅妈。哪怕是邓煊,虽然对外婆没有那么深的感情,但也是心存敬爱。
所以外婆以自己的死亡,换来了今夜的平和。
舅妈眼眶泛红,拉着云珊说道:“对不住,小珊,你先走吧,妈下葬的时候我们再喊你。”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一时贪念,她做了错事,但是她从没想过把云珊赶尽杀绝,其实新闻一出来,她就后悔了。云珊早就乖得不行,明明年纪还小,就知道站在洗碗池边认认真真地洗碗。
陈素萍不喜欢她,觉得她是拖油瓶,但是知道她是个好孩子。
陈素萍被人煽动贪心做下那件事,整夜睡不安稳,甚至会被猛地惊醒。即使没有缘分做家人,她也没有必要害人。
云珊这回离开的时候,就连常常为难她的邓煊,也只是静静地看着,没吵没闹,也没说难听的话。
外婆用死亡换来了如今安宁的局面。
床前放着一瓶安眠药,下面压着外婆留给云珊的信。那封信写了好长,从她小时候开始学走路,回忆到她得知考上大学时高兴得一路跑回家。云珊最傻最天真,也最温柔最单纯。
——你不是一个人,你总会是有些人心中的珍宝。
外婆说她太累了,这辈子做过些让她良心不安的事,病痛反而让她活得舒心,她叮嘱珊珊想开些,能看到云珊演的戏,她这辈子已经知足了。她说拖累了云珊这么多年,要是云珊还会想起她,别记恨她就行。她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离开这一天,云珊实现邓雅的愿望,她也能安然长逝了。
云珊边看边哭,泣不成声。这次她总算是见了外婆入土前的最后一面,送了老人最后一程,也算是弥补了上辈子的缺憾。也许人生兜兜转转,只有不计得失,才能活得轻松痛快。
云珊伤心的同时,心里也放下了许多。她并不能替外婆做决定,如果活着比死去还要痛苦,她没有强行留人的权利。
信的末尾,外婆提到了陌卓意……
云珊捏住信纸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泛白。此夜,他们站在雨中,他的眼睛隐隐泛红,眼中流露危险的神色。
她受不住那样的眼神,太可怕了,仿佛下一刻,他就恨不得咬她一口,连血带肉,吞入腹中。
云珊想了想,大着胆子靠近一点,踮起脚尖捂住他的眼。那凌厉冰冷的疯狂,全部被她小小的手遮住。
陌卓意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身体僵住不敢动。这是云珊第一次主动触碰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的心跳快要失控。
云珊咬了下嘴唇,声音还带着些沙哑,“你别这样看我,我害怕。”
陌卓意不由颤了一下。这一瞬是什么感觉呢?她说害怕,他竟然下意识想认错想哄她。陌卓意活了二十九年,马上奔三的年纪,冷情到根本没怕过也没后悔过什么,可是他此刻后悔刚刚说过的话了。
哪怕这话与罗书新诉说的那些相比,只是冰山一角,根本算不上什么,不过他回想起来,还是感觉心惊肉跳。
他知道自己不太正常就行了,好歹要在她面前装一装。这也是和罗书新商量好的策略,然而那时实在是濒临绝望,他生怕被她判了死刑。
陌卓意不知道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可是就算不带脑子想,也知道是对他不利的话。以云珊对她外婆的感情,他觉得那显然是他的一封死亡判决书。
虽然冷静下来,他细细剖析了下自己的行为,除了送钱,他别的什么过激行为都没做,好像完全不用这么惶恐。但是敏锐的直觉告诉他,那封信不仅仅是这么简单。
陌卓意全身冰冷,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温度,就是捂在自己眼前的小手。他弯了弯嘴角,“刚刚都是玩笑话,没被吓到吧?”
云珊又不傻,谁会在开玩笑的时候那么吓人,眼角眉梢都染上疯狂。陌卓意在欲盖弥彰,她也害怕他方才的模样,于是沉默下来,没有接话。
陌卓意不敢去碰她的手,他贪恋这种美好的感觉。她的主动,肢体的触碰,不管是出自对他的害怕,还是别的,他都怕她再后退一步。
只要她是向前的,是靠近他的,哪怕手上拿着匕首,刀尖抵上他的心脏,他也能够泰然处之,心中满足。他自己将心剖给她,可以任她划上千刀万刀,只要不丢掉就好。
云珊的手僵了,身高差摆在那里,她举得累,手放在外面没一会儿也变得冰凉。
陌卓意低着头,像一块感受不到冷暖的石头,一动不动。
云珊将颤抖着手指收回,看到他眼中竟然含着笑意。那股可怕的戾气消散,她不禁有几分茫然。
他太好哄了,仿佛她随便做点什么,只要不是推开他,他就会感觉满足。前世今生,他一直都是这样。
她至今记得第一次主动亲他,第二天他就在别墅外种满了玫瑰花,非要背着她在花园里散步。
“珊珊,喜不喜欢?老子第一次亲手这样讨好一个女人,感不感动?”
阳光洒下,云珊趴在他的背上,小声说着自己的愿望,“那你让我回家吧。”
陌卓意哈哈大笑,“想得美。”
之前他从未种过花,不得要领,弄得满手的伤。那时外婆还没去世,她尚且期待着爱情,憧憬着未来。
此时的云珊低下头,看着手中封信。外婆说,永远不要喜欢他,永远不要爱上他。
云珊闭上双眼,她经历两世,她不会傻傻相信纸上的只言片语,她只信自己。
她心中迷茫,她觉得人生就像是一场大梦,而她在梦醒之时,却又陷入了另一番轮回里。曾经的付出成了虚妄的不值得,厌恶的却又似乎不是她以为的那么简单。
云珊的感冒还没有好,不久前又守在外婆窗前大哭了一场,眼神有些空洞,脸色微微泛白。她看起来十分憔悴。
陌卓意低声问道:“先去酒店好吗?”
云珊点点头,跟随他来到一家附近的酒店。陌卓意全身已经湿透了,滴着水。而她脸颊苍白,眼睛微肿。
陌卓意要了两个房间,把云珊送到门口。她走进去,轻轻带上门。
似曾相识的情景,上一次住酒店的时候,他追过来非要送她那条紫水晶的脚链,把她吓得不轻。
陌卓意没有再问那封信的内容,云珊也没有提。
陌卓意给前台打电话,要求送一套衣服过去。前台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客人,他们这地方虽然比较偏僻,但是为客人准备了浴袍,从来没有客人需要这种服务。
陌卓意开的价格足够让人心动,前台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先生,您还要出门吗?”
“嗯。”
没过多久,衣服送了过去。
当陌卓意洗过澡,干净利落地路过酒店大厅时,前台急忙把伞递给他,看着男人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雨夜中。
“那么大的雨,他出去干嘛?”前台很好奇,不过也知道客人的私事她不好打听。她今晚要值班,干脆和闺蜜聊起天来,“刚刚我们酒店来了对颜值超高的情侣。”
“你别不信,那个帅哥刚出门了,他回来后要是有机会我拍张照片给你看。”
“是在下雨啊,我也不知道他出去干嘛。”
不过好在前台不追星也不怎么看剧,没有认出云珊。她跟闺蜜聊了十来分钟,男人回来了。
前台看见他背了一把吉他。附近确实有家乐器店,可是谁能想到,他那么晚跑出去是为了买把吉他!前台惊讶到连偷拍都忘了。
陌卓意坐电梯上去,径自走向云珊的房间。
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云珊低声的询问,“谁呀?”
“我,开一下门。”
云珊已经洗过澡,盖着被子暖暖和和地躺下了。她有了上次的经验,并不想给他开门,“我要睡觉了。”
陌卓意放柔声音,“只要五分钟,好不好?”
云珊犹豫了下,知道他不会轻易离开,下床给他开门。
陌卓意一身休闲打扮,看上去年轻许多。他带着外面的寒气,见到云珊的一瞬,立刻露出微笑。
云珊发现他拿着吉他,黑白分明的眼里映出他此时心情愉悦的模样。她知道他会很多,比如射击、骑马、赛车,可是不知道他会弹吉他。
陌卓意快三十了,初中时开始学弹吉他,现在想起来已经是特别久远的回忆了。
当年只是觉得弹吉他很帅,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又嗤之以鼻。那几年他学了很多不好的事情,抽烟喝酒打架,吉他倒是再也没碰过。
当年吉他老师还笑着说,“你以后要是弹给哪个女孩子听,她会幸福死的。”
他那时轻嗤一声,觉得没人能配得上他陌少去讨好。可是他此时想到云珊,她比他整整小了九岁,那个年纪的女孩子,真的会喜欢这种玩意儿吗?
要是十年前有人告诉他,将来你会为了讨人欢心,去碰自己的黑历史,他肯定想揍死那人。然而此刻他站在云珊的门外,想把自己的全部都给她。她一难过,他的心也要跟着碎了。
云珊眨了眨眼,疑惑不解,“陌卓意,你干什么呀?”
陌卓意声音温和,“唱歌给你听。”他害怕被拒绝,急忙补充道:“五分钟就好,唱得不好你也别笑我啊。”
云珊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场面,她必须得承认,陌卓意在她心中一直都是个霸道不讲理的文盲,大概也是五音不全的,她从来,没有听过他唱歌。
她摇了摇头,“不要了,太晚了,你去睡吧。”房间的隔音不知道怎么样。
陌卓意靠在门口,把吉他挂在肩上,修长的手指在上面随意一划,空荡的走廊里回响着吉他的声音。
他姿势随意,笑容有点痞,“你要是不乐意,我就在外面弹了,嗯?”
云珊拿他没办法,连悲伤都暂时忘记了。她朝外面望了一眼,“那……那你进来吧。”
陌卓意大步走进房间,直接拎起被子裹住她,“到床上听,外面冷。”然后他坐在小沙发上,调了下音。
云珊被他裹得只剩下一张小脸露在外面。她看得出来他很认真,于是安安静静地等着。
陌卓意已经二十九岁,和她学校里那些阳光帅气的小男生的气质完全不一样。他早已褪去少年的朝气青涩,留下的是成熟内敛,或许是因为平时不爱笑,他的侧脸冷峻,不说话时看起来阴沉不好相处,眯起眼睛的时候也很凶。
此时他低下头,眼里含笑,嗓音低醇动听,唱着一首好多年前的老歌《情非得已》,似乎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