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离开的时间太长,所以在回来的前几天,跟着阿仇离开的村人家属就开始忧心忡忡。不过还算幸运的,虽然时间长了一些,但是所有人最终还是平安归来了。
而且几个村人不管原本关系好不好,到了这个时候,神态语气之间都变得十分熟捻而且亲热。另一方面令人觉得心惊的是,每个人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伤势,随之出现的还有一些属于大虫的身体器官,比如虎皮,虎骨,虎鞭等。
很显然,一群人在山里遇见了大虫。
家人又是惊又是喜,苏听风为受伤的人重新处理过伤口之后,就让他们的家人带着他们回家了,然后自己也把阿仇打包带了回去。
在竹楼里,他一边查看阿仇采回来的草药,一边听他讲这一路上的事情。
这一趟旅程还是蛮险的,千秋山脉本身范围宽广,因为多蛇虫猛兽,所以敢于深入山林的人也不多,而致使山中道路越发艰险。阿仇带人进山,虽然之前已经做了充足准备,也做好了应对各种突发情况的应对,但是只凭着几个村民的能力经验,中途还是遭遇了不少艰难险阻。
幸好,结局是令人满意的。
苏听风问道:“毛二表现得怎么样?”
毛二就是阿仇选择的那个村里的无赖,之前阿仇选了他一起进山,还在村里很是引起了一阵谈论。
阿仇听到这个问题,抬起头望着苏听风,露出了微微得意的模样,笑答道:“不错……很不错。”
苏听风问他:“为什么选他一起进山?”
阿仇略一思索,回答道:“师父之前不是说过,人有好恶,而喜好与厌恶都是遮蔽视野的两片叶子,若是被好恶所控制,我们就会看不清周围的人和事的真实模样?所以我就想尽力,比较理性地去观察周围的人。后来我发现毛二这个人,虽然没有什么原则,而且做事也让人看不过眼,但是他有一点好处。”
“……他敢做别人不敢去做的事情。他在村里被人叫无赖,平日偷鸡摸狗,偶尔还敢会做一些损阴德的事情,所以遭人看不起。这样的人,贪财好色,似乎没有任何优点,但是事实上,村里的其它人未免也不贪金钱,只是有些人困于道德,有些人困于胆识……”
苏听风问道:“所以你觉得他虽无道德,却有胆识?”
阿仇点了点头:“敲诈勒索这种事,虽说我不屑之,但是并不是谁都敢于去做的。何况毛二横行乡里不少年,虽然被人所厌恶,却总归没有犯下大事,也没有招惹到不该招惹的人,说明这人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分寸。我打听过他的事情,虽说之前有些丢人现眼的事情,但是能够忍辱负重,保全了自己,乡人或许至多骂一句‘没脸没皮的无赖子’,我回想了一下师父之前说过的话,却觉得这家伙很有些脸厚心黑,能屈能伸的意思。他既然贪钱,而且为金银享受能不择手段,那么我若许以重利,他反而是最容易被我控制和说动的人——当然这之前我自己也要多少表现出来一些能力,能压制得住他,又能让他看得到好处才行。”
苏听风点了点头,同意了他的话,甚至补充道:“……而且毛二上有兄长,庄稼上是一把好手,下有弟弟,在城里当了五六年的学徒才熬出来一身手艺,只有他一直被村人称为无赖,固然是他本身就是个无赖的性子,但心中定然不会没有不甘。这样的人,出人头地的往往更强烈一些……这么说来,毛二这次上山,想必态度很是积极,承担了不少危险的工作?”
阿仇点了点头,讨好地笑说道:“师父英明。”
“中途可有出现什么意外?”
自然是有的。阿仇理论知识虽然已经足够充足,但是为人处事这种事情,本来就不是知道道理就可以应付自如的。而且人本来就是世界上最千变万化不可预测的存在,因此在对付人时所需要用到的手段,自然也没什么约定俗成,只能凭借个人的判断能力,来随机应变。阿仇初掌人事,自然不可能毫无错漏。
但是尽管如此,他却没有立刻开口回答,而是带点小狡黠地说道:“师父不都看见了?”
苏听风神态一顿。
阿仇笑说道:“村民说的……我们入山之后,师父也进山采药了,难道不是?”
苏听风轻轻哼了一声,觉得这孩子的小聪明也有些不讨喜的地方。他开口驳斥道:“我入山,是为了村民的安危,却不是为了你。复仇这件事,我总归不可能代你去做,所以与这相关的这之前的任何准备,我也不会代你去做。若之前你入山时表现不好,那么我也是不会出手相救的,你若认为万事有我在后那就大错特错了。”
阿仇听他说得严肃,便也端正颜色,应了一声“是”。
苏听风说得正经,想必是为了不让他产生依赖的心态,阿仇聪慧得很,自然是一听就了然,所以回复的神色也严正,立刻自我反省调整了心态。
不过,苏听风说他即使看到自己遇险也不会出手相救这句话,阿仇却是不信的。
不过是让他做事莫要有依赖心,免得有恃无恐,不肯竭尽全力罢了。阿仇也不揭穿对方,只想着,我以后多用心,不让师父觉得我有依赖心就好了。
拜苏听风为师已经有小半年,虽说半年来一直以试图相称,但是平日两人的相处模式也没有变得更加亲密一些。苏听风仿佛对谁都是那样,淡淡的,态度柔和,却没有太多的情绪。
如果说是成大事者的那种“喜怒不形于色”,却又并不尽然。虽然被人招惹到的时候苏听风也会生气,会报复;被人取悦时也会笑,会随手给些好处,但是阿仇总觉得,师父的怒不及心头,笑不到心底,似乎所有情绪都是淡淡的。阿仇有时候也会想,他家师父,是不是对于感受各种各样的感情,非常拙劣?
然而越是这样,阿仇就越觉得师父偶尔淡淡的感情表现,让人心底柔软。
入山采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苏听风都没有再给阿仇发布任务,而是开始实实在在地教导他一些“常识”——这常识包括兵阵,练兵之法,和一些心战理论。而更多时候,关系到详细的一些格物致学的内容,苏听风一般都会先寻一些相关的书籍让阿仇自己读过,然后才这个基础上给他讲解。
这样到了第二年的春天,苏听风给了阿仇第二个历练任务。
他让阿仇去到南方,找一位学术上的名宿,并带回对方的一份名帖。
这位名宿阿仇虽没有见过,但是也多少听说过,对对方颇有些了解,甚至某种意义上还有些许敬佩的意思,所以他很爽快地上了路。
这次苏听风也没有让阿仇再自己选人或者独自上路,而是在千方城向人借了两个护卫,又为他配齐了各种书童仆役。
临行之前,他特意对阿仇强调了一番:“这次我绝不会再跟着你,所以凡事你都要自己多加思考,注意好自身的安全。如果你在南方出事,我不会做任何事情——我不会为你报仇,也不会帮你处理后事——我会当自己从来没有收过这个弟子,然后回返故乡……你听明白了吗?”
阿仇虽然有所准备,但是听他这样说,心中还是难免腹诽,心想这些事需要再说两遍吗?就算知道这样的做法是为了磨砺他的心性,阿仇也依旧觉得……这样绝情的交代有些让人伤心了。
苏听风说完这些话,沉默了一下,又补充了两句:“……别不当我的话作一回事。我不会替你报仇,这些话并不只是为了激你,而是我确实是不能做,你明白吗?”
阿仇愣了一愣,才理会到,苏听风在这种事情上也许真的有某种限制,令他有许多事不能做。
他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他的师父是不是真的神仙。但是即使不是神仙,想必他的身份也有其特殊之处,让他在行为上有所限制,不能随心所欲。
他这回倒是十分郑重地回答了对方:“是,我明白了,师父。我……阿仇定然不会让你为难。”
于是苏听风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依旧还是很浅很淡,但是这样的笑容却依旧很难得。他对阿仇点了点头,然后也没有道别什么的,就转身向着竹楼走去。
阿仇虽然有些失落,但是却也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转身离开。
这一路虽然马车不停,但阿仇却还是至少跟随车队走了十余日才到地头。第一天他递了名帖送到对方手上的时候,对方的门房虽然接下了,但是主人却不在家,因此到最后阿仇并没有见到人。
他也不气馁。他知道对方是一定会见自己的——哪怕他默默无名,只是一个小卒,但是光凭着他这一头引人注目的金发,对方也会出于好奇而愿意见自己一面。
阿仇有时候想,师父是不是连这个也考虑好了呢?
形容引人注目,固然有不方便之处,但是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果然,第二日他递上名帖的时候,主人家就放他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