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选侍一曲舞罢,席见掌声连连,可到底没有像前面薛明嘉吟诗作画那般,每个人都叫好。
起码沈听雨没有什么好脸色。
这选侍吴铃兰原先是她凤鸾宫里的莳花宫女,长得虽不国色天香,但因为年轻,总透着一些甜美的妩媚。
几个月前她刚刚被诊断了怀有身孕后,皇帝却对她有些疏远。这时她便使了点小心思,在皇帝偶尔到她宫里探望她时,总让吴铃兰跟着去贴身伺候,几次下来皇帝终于领会了她的意思,便很干脆利落地收了这个宫女封为末品的选侍。
虽说从此以后再皇帝也没有招吴选侍侍寝,但他驾临凤鸾宫的时间却稍稍多了一些,每次陪着她的时间也更多了些。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没几个月的功夫,小小吴选侍竟然搭上的秦佩蘅?
看今晚的架势,明明是秦佩蘅的献寿时间,她却甘愿给吴铃兰伴奏,这分明是要打她沈听雨的脸啊。
自己用来撒娇争宠的工具,如此容易就被别人拐跑了!
沈听雨佯笑着扫过对面席中众人的表情,幸好,没有人敢这么直接地表现出对她的鄙夷和幸灾乐祸,可正在和皇帝皇后谈论这场舞的秦佩蘅,表情也有些僵硬。
一向显得那样自信的她,在不经意之间微微耸肩,看上去稍稍有点……口是心非的意味。
“……这小妮子与我颇有缘分,原本我还准备舍了这张老脸自己上场跳舞呢,结果有一日无意间瞥见她在御水湖边上悄悄比了几个姿势,模样美极了,于是干脆让她好好练着,今日给皇上献寿呢。”秦佩蘅道。
吴铃兰也跟着附和,可言语间虽然感谢着提拔自己的人,可说出来的话的确也能让人误解。
“婢妾多亏娘娘抬爱,才得以跟着乐坊的师父们正式学舞。今日竟然表现得平时好些了,想必是皇上与娘娘给了婢妾更多的信心呢。”
沈听雨望着她们语笑连连的互动,心里又气又难受,眼眶都有些微红了。
这会儿她又想到了薛滟然,刚才这个小妮子也呛了自己一句,现在必须要找回这个场子才好。
“秦姐姐的琵琶技艺实在精湛,想不到慧眼识人的功夫也不枉多让。”她见韩靖云已经赏过了秦佩蘅和吴铃兰,终于开口插了话:“对了,刚才薛宝林妹妹说是要等在秦姐姐后头献上贺礼的,现在已经准备好了么?”
她看了看薛滟然,又转头朝向了韩靖云,继续柔声道:“几位年轻的妹妹都是这样灵气照人艳冠群芳的,嫔妾看了,好生羡慕。”
“你如今也还年轻貌美,羡慕她们作甚。”韩靖云听到这话,觉得有些好笑,随口安慰了沈听雨两句,见她装作一副感动到泫然欲泣的模样,便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此时薛滟然已经站了起来,卸了多余的钗环,就留下一朵金凤仙绽放于发髻之间,而双手的中指又都套上了一枚红玛瑙的指环。
他不由觉得有些好奇,出声问道:“看薛宝林的架势,莫非也是要做些特别的动作?”只有这样才不能让首饰碍事。
薛滟然听得问题,也不立刻回答,她款步走到大殿中央,先给韩靖云行礼,再慢慢开口,说:“婢妾也要给皇上献一支舞。”
话音刚落,人群中传来一声没有忍住的嘘声。
韩靖云轻笑,不以为意,只是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让她直接开始。
薛滟然俯身,双膝落地,继而俯身低头,将双臂平展。
随后她右手向上反勾起,五指拈拢,模仿鹤嘴的形态,赤-裸的手臂从宽大的银灰色衣袖中露出,灵活地摆动,像是鹤颈有力而精巧的姿态。
在场众人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没有乐师演奏,没有华美的舞衣,就这么朴朴素素地开始献舞?
而且跳得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呢。
这些犀索的动静,薛滟然毫不在意。
此时的她面容柔和而平静,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正在开始的舞蹈之中。
她的手指模仿着鹤嘴,无声之间,做出几次张合,犹如悠悠鹤鸣。她又倏地扭动手腕,抖动之间,那只虚无的鹤,依次给皇帝与皇后点头行礼。
然后她收回了手臂,静止地俯身跪坐在大殿中央。
呼吸之间,她依次抬起手肘、手腕和手指,配上宽大的袖摆,犹如仙鹤展翅一般。
这时候,众人对于薛滟然的质疑声慢慢地小了,她们很惊讶地发现,即使她穿着和白鹤并不搭调的银灰雪青色宽袖高腰罗裙,即使没有半点乐声衬托氛围,就仅仅用这几个姿势,她也已经让她们的脑海中浮现了那只象征长寿的鸟儿。
薛滟然随着展翅之姿缓缓地站起身,一手端平于胸前,一手举过头顶,悠扬而舞。
她的舞步并不如之前吴铃兰那般柔美娇媚,却也不显得粗狂硬朗。踢腿与摆手之间,总是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力量,让她显得轻盈婆娑。
她也没有像吴铃兰一般,眼神不愿意离开主位之上的韩靖云。
她完全投入在自己的动作中,双眼追随着忽而扬起,忽而垂落的手指,潇洒而翩然。
突然,她的双手背在身后,向前踢出右腿,而在收腿时,又俯身前倾,左腿顺势向后勾了起来,随后又变幻了角度,抬手舞动,借力整个身体反向转去,继而双臂如同羽翼一般扇动,双脚依次高高踢起,如同白鹤在河滩边雀跃漫游。
而后她的双脚又离开地面,随着身体的左旋,连续大幅跳跃,浅紫与白色的裙摆晕漾出醉人的波浪。
在这跳跃之中,她旋转一直没有停下,时而蹲圆跪坐,时而起身后继续顺着心跳的节拍转动着,在大殿中央的名贵绣毯上划着弧线。
一时间,在场众人只觉得她要从地面上飞起。
韩靖云率先鼓起了掌。
掌声之中,竟然伴随着悦耳的琴声。
原来是殿中的乐师们陶醉于薛滟然的舞蹈,伴着她的节奏,拨弦而奏。
薛滟然的这一曲鹤舞相对前面的灵雀舞,简直是朴实无华。
可就在这样毫无排场的情况下,她才得以展现自己更多的技艺,也将白鹤的神态展现得更淋漓尽致。
她的手臂由于要模仿羽翼和鹤颈两种形态,这对力量的掌握尤为重要。若是用力过猛,则动作僵硬;若是飘飘无力,则失了神态。
她的双腿则支撑着她源源不断地旋转、跳跃,踏着心跳一般的节拍,勾着每个人的魂魄。
撩手,摆臂,她的眼神始终追随着较低的那只手所指的方向,然后以它为圆心,绕步,转圈。
她的原地的旋转越来越快,终于,双手扭动着向上伸去,交叠于头顶之上。琴声也随着她的加速而铮铮有力。
而后她停下动作,缓缓展平双手,俯身拜下,回到一开始的动作。
两手再次向上反勾,双手均模仿鹤嘴的形态,指尖的红玛瑙指环就如同白鹤的红额。
与最开始不同的是,这一回,像是两只已经结为伴侣的鹤,交颈而歌。
撤回双手,薛滟然跪坐起身,又重新一拜。
“愿吾皇万岁,寿与天齐。”
“好!”
韩靖云甚至站起身来,为她喝彩。
沈太后素来喜欢这些长寿美好的寓意,这会也毫不吝啬地夸赞了她几句。就连平常不苟言笑的凌太后也收起了一贯的刻薄表情,称她不已狐媚之姿夺人眼球,甚有诚意。
沈听雨的脸色不好,秦佩蘅的脸色更差,而前面献舞的吴铃兰低着头缩着肩,恨不得现在就可以离席。
薛滟然不用转身去看她,都能猜到她现在心里想了些什么。
傻姑娘,就这样被秦佩蘅框了去。
那般艳丽的舞蹈单独跳给皇帝看才最有效果,在这样的场合里企图魅惑众生,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
这毕竟不是能让你艳冠群芳的舞台呢。
众人齐聚在此,为得是给皇帝贺寿。
何况,你的舞姿也就仅此而已。
手、腿、腰背的力量,整体的神态,甚至呈现的韵律,在我的鹤舞的衬托之下,到底有多少人还会觉得你跳得很好?
薛滟然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面上却语笑嫣然应答自如。
其实她曾经也就是在这次宴会上吃了大亏。
前世里,她所献的舞蹈是她的生母教她的孔雀吟,原本也是灵动清丽的舞蹈,被她生生演绎成了一曲艳舞。虽说在身段姿态上力压了吴铃兰,可到底没有得到什么好的名声。
现在这个大约就不同了。
这是她随着父亲迁往辽东之后,学会的当地特色。
舒展、柔和,同时又充满了生机与力量,还有一个美好的长寿寓意。正是贺寿的好选择。
可惜现在的位分不足以让她能提前准备专门的舞衣,甚至像前世她跳这支舞一般,再让司制房打造了一座金玉莲花台。
“朕看爱妃方才的动作,犹如鹤舞莲台,美轮美奂。这才知道原来外在的那些华丽装饰并不是十分重要,若是有足够的诚意,这些都可以由内而外让人感受出来。”
韩靖云抿了一口酒,朗声笑道。
薛滟然听到这话不由一怔,随后才说:“这是皇上心中有,有神女之舞,有天籁之音。”
“好好好!”大约是她的这个回答正中了韩靖云的心思,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赞不绝口。
薛滟然站在中央过来好一会儿才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她暗自舒了一口气,对自己的表现还是颇为满意。
随后轮到的应该是金宝林,不过除了她走上前来,剩下所有的低位嫔妃,都跟着上前去了。
金巧萍、张丹桂、陈娆、傅晓雪、闵双鲤。
薛滟然默念着她们的名字,心中却不以为意。
这五个人前世里几乎都没有翻起什么大波浪来,想来今生也不用太在意了。
“婢妾们不如娘娘们聪慧,都自知愚钝,索性联手为皇上制了一套常服。皮冠、鞋袜、里衣、外袍、腰带均是我们五位姐妹亲手完成的。”
为首的金巧萍徐徐说道:“原先还想把薛宝林妹妹的名字一起署上,怕她仓促之间没有准备寿礼,不过她方才有了那样出色的表现,婢妾就更是放心了。”
这话传到薛滟然耳朵里,立刻就换来了她的一声冷哼。
索性金巧萍没有继续添油加醋,嫔妃们的献礼终于顺利完成。
“皇后娘娘,您的礼物呢?”
在这时,秦佩蘅似乎刚刚缓过了神,突然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