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乍暖还寒。位于皇宫东北角的锦绣宫里一水儿的官家小姐，穿着桃红柳绿的春衫，戴着珠光宝气的钗环，给这座平常略显冷清的宫殿平添了不少春色。
此时正是承熙三年，当今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选秀。他今年不过二十二三岁，后宫里嫔妃不足十人，子嗣仅有一子二女，绝对是各方势力进入后宫的好时机。
于是乎，多少千金小姐从年后刚刚知道选秀的消息起，就开始给自己的才艺画龙点睛，一些人还聘请宫里放出去的宫女再巩固自己的礼仪。甚至连各地的绣坊和首饰铺子生意都好了不少，但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给自己的女儿配置最合适最精美的觐见行头。
可最终入选名单的只有寥寥三十人。而经过第一轮筛选，现在能够进入锦绣宫，由皇帝皇后，还有两位太后亲自挑选的仅有二十五人。
身为顺平伯仅剩的两个女儿之一的薛滟然赫然在列。
此刻她身着丁香色的上衣和月白挑丝的齐胸襦裙，袅袅娜娜站在偏殿的待选队伍中，体态容貌皆可入画。但其它四位待选佳丽更是华丽盛装，完全压过了她的风头。
不过她对于自己周围的竞争对手也毫不在意，只是压低了呼吸静静听着正殿里的动静。
“……既然皇帝实在不喜欢，那就赐林小姐鲜花一朵，准许她归家自行婚配吧。”
一个低沉严肃的女声隐隐约约地传来，接着是太监的应诺之声，零零杂杂不绝于耳。她皱着眉细细分辨前面那一组的选秀到了何种进度，突然像是听到了关键的语句，心下一紧。
缓缓抬头，挺直腰背，勾起自己惯有的矜傲笑容，薛滟然正式进入了战斗状态。
她在心里倒数，稍稍有些期待着接下来的一刻。
呵，承熙皇帝韩靖云，你亲口下旨毒杀的薛淑妃，现在重新活过来找你算账了呢。
“宣顺平伯之女二位，明威将军之女，兵部右侍郎之孙女，京卫指挥佥事之妹入殿觐见——！”
“四姐姐……”
薛滟然正要迈出步子，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叫住了她。
她猛地收住了心里不断泛滥的复杂情绪，歪过头去看向声音的主人——她的妹妹薛明嘉。
后者穿着一袭海棠红的半臂襦裙，配上织了银纱的披帛，鬓边垂下鎏金红宝石步摇，实在是华贵又秀丽，但从她的眼神里，薛滟然还是看到了高傲与不屑，这小霸王大概是觉得自己既然是嫡女就该有些高高在上的派头呢。
“嗯，你走在前面。”
虽说这个小女人也是前世害她丧命的凶手之一，但是现在懒得在这样的小事上和她争什么，她早已把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接下来的重逢之上了。
“众秀女拜见圣上——！”
正殿中，司礼大太监项平元声音响亮宏厚，一行五位候选佳丽在他的指示和司礼女官金蟾姑姑的引导下，跪拜与皇帝皇后，以及东西二宫的两位太后。三叩首之后，薛滟然和其它人一起起身，等待项平元念出她们的名字，方能上前一步给贵人们相看。
就在这样一瞬的空隙之间，她抬起头来向正中央的高座望去，年轻的承熙帝果然还是那样器宇轩昂。可
当她刚想再仔细看清他的神色是否如同曾经赐死自己时那样冷峻果决，突然感觉一道尖锐的目光如利剑一般直直钉进了自己心里。
竟然就被发现了……
薛滟然连忙垂下视线，不再继续张望，心里隐隐有些后悔自己的操之过急。
“顺平伯薛毅琨之女薛明嘉，年十五。”
这样的小插曲在旁人完全没有察觉之时就已经结束，选秀的流程正在顺利进行。薛滟然感觉到自己身边的薛明嘉迈着莲花碎步挪到台阶的下方，敛裾福身，又道了一声万岁，声音婉转清扬，如莺啼一般。
“行事大方不扭捏拘泥，不错。”
皇帝一开口就称赞了薛明嘉一句，可语气淡淡，听不出更明显的情绪。但就这十来个字也已经让薛明嘉心下一喜，她故作羞怯状地偏了偏头，将自己调整到最楚楚动人的角度，希望接下来能有更好的结果。
“薛小姐在家可曾读书？”皇帝继续问道。
薛明嘉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只见她缓缓答道：“臣女资质平庸，只是粗略识得几个字。通读过外，再看过半部兵法。”
“兵法？”皇帝语气上扬，显然是被勾起了兴趣。他思索了片刻，朗声笑道：“是了，你是平西将军的女儿，看他素日的作风不同于常人，教女儿读兵书绝对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臣女代父亲谢过皇上夸奖。”看见皇帝有了如此反应，薛明嘉心下大定，甜甜一笑，又盈盈拜了下来。
可正在她得意的时候，皇帝突然说道：“朕年前曾听说你父亲身体欠佳，卧病在床，不知薛小姐在家时间可曾照料？”
薛明嘉愣住，一时没能理解皇帝这话到底是想问出点什么名堂。一般殿选大多是问问工德仪容，喜好品行，走个仪式罢了。能够成为宫嫔的女子几乎原先就是定下的，当场见见至多就是位份上再排个先后。皇帝先前倒是对自己比较满意，可现下这般情况，难道是又有了别的想法？
“回陛下，家父年前旧伤发作，休息了大半个冬天。多亏陛下体恤，又是赐药，又是派来太医问诊，承蒙圣眷，家父如今已是大好了。”她用最短的时间镇定下来，尽量挑了自己觉得不易出错的话来回答：“臣女在家中日夜为父亲祈福，也曾亲手熬药，服侍父亲于病床之前，只恨自己不能代替父亲来承受病痛。”
这段话说得很漂亮，皇帝在听完之后甚至鼓掌而赞。皇帝的嫡母东宫凌太后见气氛不错，也出声说道：“薛小姐端庄纯孝，难能可贵。皇帝既然对她满意，那就留下吧。”
皇帝没有出声，算是表示自己毫无异义。他对项平元做了个手势，吩咐他将香囊拿给薛明嘉。这便是正式记下名字，准备册封嫔妃的意思了。
薛滟然站在下方见证了这一切，心中冷笑连连。
第一次见面他就这样欣赏薛明嘉，怪不得曾经过了十年，她也是他心里的白月光。
她这样想着，藏在袖中的双手不禁紧紧捏成了拳头，指甲几乎要把掌心划破。
很快，项平元又点到了她的名字。
“顺平伯薛毅琨之女薛滟然，年十六。”
她闭上眼睛，用最快的速度调整自己的呼吸，可惜当她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应战之时，又发现自己的像是如鲠在喉，半句话也不想说。
可惜事已至此，容不得她做别的选择。
薛滟然挺了挺原本就笔直的腰杆，缓缓走上前去，双手交叠于腰侧，缓缓屈膝行礼。这一次并没有再抬起眼睛。
“皇上皇后万福金安。太后娘娘寿比南山。”
她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才控制好自己的话语不过于哑涩，只听她语声如琴瑟铮铮，并不十分甜美。可在场所有人都并没有品出她音色中的另一种韵味，而是都注意到她的问安用词上。
这后半句话，实在不符合规矩。
薛滟然说出这句话之前心下还略有些忐忑，但真的等她说完了，这一分紧张就缓和了下来。
这话从前她已经说过一次，效果并不会差。她不断告诉自己，自己表现得很好。
果然皇帝的生母西宫沈太后在她话音刚刚落下时就已经笑出声来，说道：“薛家的两位小姐都是妙人。刚刚那位聪慧孝顺，现在这位恬静贴心。”
沈太后笑得开心，薛滟然心里也渐渐有些愉悦。
这位太后小门小户出身，颇有些市井俗气，平日里最喜欢听别人祝她千岁长寿，自己曾经也能哄得她眉开眼笑。看来这句话的效果已经达到了一半了。
凌太后撇了她的老姐妹一眼，只差没有将厌恶二字写在脸上。可她也跟着笑了两声，只是情绪淡淡，并不见有多少喜悦。
薛滟然瞧见她们二人的神色，紧张、窘迫，以及不断发酵的愤怒已经基本消失了。
现在看来，情况和从前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两宫太后互相抬杠，气氛紧张，可表面上仍然维持平衡。
至于皇帝……
她想起刚才被看穿的那一瞬间，略略皱起眉头。
皇帝的感觉不太对劲。
这些思绪弹指之间即逝，薛滟然不会忘记自己仍处在最重要的时刻。她勾起自己招牌的笑容，又是屈身一福：“臣女多谢两位太后的赞许。”
皇帝在这个时候终于也开口，可问出来的问题却是尖锐非常。
“两位都是薛将军的女儿，怎么刚刚妹妹先上前，才轮到你这个姐姐？”
薛滟然心中微微一唏。呵呵，皇帝这存心是要让她们姐妹两个产生龃龉呢。
“回陛下的话，妹妹年纪小些，臣女谦让她也是应该的。何况不过是多站片刻时间就一样能瞻视圣容，臣女自然愿意。”
她并不觉得自己这么快就会被这些小问题所打倒，如今重获新生的她还指望将来能够重新回到前世的地位，再好好玩弄一番皇帝的感情，让他知道自己当初所受得苦呢。
“原来是心疼妹妹站得久，果然是好姐姐。”皇帝似乎没有察觉她话中所包含的冷笑。
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在椅背上，拖着长长的调子哦了一声，笑着说：“朕还以为她是嫡出，你是庶出，你才非要让着她呢。”
此话一出，薛滟然心中警铃大震。皇帝果真狠毒，这分明是当众在打她的脸呢！
如今她说什么都会是错的，谁叫皇帝也是个庶子出身，从前先太子在世的时候他从不与他争宠。薛滟然的思绪转了又转，可最后也只能装作自己没听懂皇帝的话，傻傻愣在原地，心中暗暗咬牙切齿。
不过就是瞪了他一眼，何必在这样的情况下让所有人都难堪。
这小鸡肚肠的男人果真不可理喻！
“朕随口唬你的呢，薛小姐不要介意。”
终于，皇帝摆了摆手，给自己留了一个台阶下，从而缓解了一场诡异的危机。
薛滟然连忙硬着头皮跪下，道：“方才是臣女失礼，请皇上皇后，以及两位太后赎罪。”
皇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不定，让人抓不住其中的情绪。“薛小姐的确如同母后说得那样会说话。”他说道。
这样就算是有惊无险了吧……
薛滟然定下心来准备应对接下来的问题。
皇帝似乎一直是这般时而阴郁，时而不羁。因为长期刻意隐藏自己的情绪，外人很难摸清他的想法。甚至有时他敞直接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下面的人大多还以为他这是故弄玄虚，要试试到底谁才对他真的忠心呢。
她正想着，后殿看门的太监却惨白着一张脸蹑手蹑脚却步履如飞地贴着墙边走了进来，似是想要悄悄告诉项公公什么紧急的事情。
“什么事情，这般重要？”
皇帝头都没有回，直接喝住了小太监。
那小太监直接就跪下开始磕头，嘴中讷讷，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既然什么都说不出，就拖下去等候发落吧。”
这下皇后也终于开口了，语声泠泠，隐隐透着威严。
“回皇上的话，回娘娘的话，是凤鸾宫的柔嫔娘娘动了胎气……情况危急！”
小太监哆哆嗦嗦地回答，声音不大不小，在场之人正好都可以听到。
“怎么会？”
沈太后的脸色当场就变了，皇帝也不复刚才的神情。
他站起身起来，紧绷着嘴唇，表情严肃地朝小太监的方向走了一步，丢下一句话：“朕过去看看。”
什么？
薛滟然也愕然抬起头来。
这演得是哪一出？
柔嫔沈听雨虽是有孕在身，但皇帝向来都不喜她故作娇柔，又爱小题大做的性子，怎么现在竟然会撇下选秀这样的大事去看她？
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她像个木偶一样傻站在正殿的三级台阶前一动不动，只觉得周围的一切嗡嗡作响。
不仅是她，在她身后，待选的另外三位佳丽也是浑身僵硬，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对了。”
简直像是过了一千年这样长，准备绕过屏风去后殿的皇帝突然停下了脚步。他回过身，顿了一顿，给今天的选秀做了一个总结。
“事出紧急，不好让小姐们久等，不如就都留在宫中吧。各位都是官家千金，知书达理，留在宫中也可先掌管文书，教习礼仪。如果两位母后喜欢，自可以挑一位留在身边服侍。”
薛滟然听到这话，恨不得生吞活剥了这个不靠谱的皇帝。
然而事实上她仅仅面带微笑地朝皇帝离开的方向行礼，又朝留在殿中的三位娘娘行礼，谁都看不出她心中怒火滔天。
韩靖云，前世我为你辛苦十年，扫清后宫里一切可以牵制你的势力。结果你赐我一杯鸠酒，直接把我的血泪成果送给你心中最纯洁干净的薛明嘉。
幸好上苍怜我，让我魂归十年之前得以复仇。可你又当众让我丢脸，还连嫔妃名分都不给，命我去做一个小小的女官……
这辈子我绝对跟你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