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日,天还未亮,楚府就显出了一副忙碌的景象。从大门口,到后院厨房,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过节似的笑容。
左相楚无波今日五十大寿,不说京中显贵尽知,就是住在外城的平民也都知晓一二。
今日,楚无波也起的很早。他早早的就去祠堂,给已逝的父母上过香,就停在妻子的牌位前不动了。
“清儿,咱们已分别十六年了。”
楚无波,左相楚非之独生子。在伯皇王朝,左相之位从开国之初就一直是由楚家人担任的,楚家能得此殊荣,无他,但忠君为民耳。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楚无波,自小接受的就是成为一个合格宰相的教育。曾经的少年,鲜衣怒马,享尽风华。
他九岁时就与礼部侍郎何应时的幺女,何雨涵,定下亲事。本来两个人在行过成人礼之后就要完婚的,却因为何家老太君去世而拖了下来。
何雨涵过了孝期时,楚无波年已二十。
若非那年皇朝南边的郴江决堤,他随户部官员南下,如今他的夫人就是那个何家小姐。
舒清韵的前半生可以说是不幸的,五岁丧母,七岁丧父。十九岁的她只带着一个小丫头和一个老家员——齐叔,漂泊在郴江之南,越州。
越州是那一年受淹最严重的一个地方,楚无波之行的目的地就在那里。
“来领救济粮是要有咱越州户籍的,你一边儿去,别在这儿捣乱。”
“官爷,我也是长居在越州的,也受了这次水灾的危害的。”
女子话未说完,就被蛮横的官兵推倒在地。齐叔染了病,他们已经断米两日了。她留了荷香在家照顾齐叔,如今却连个救济粮都领不到手。
跌坐在地上的她只感觉手上一阵辣痛,想起日子的艰难,眼中噙满了泪水。不过也只是瞬间她就抬袖擦过脸颊,这次她决定放下身段,好言相求。
“你的手流血了。”她还未起身,就被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拿着手帕按在了手心。
放粮的地点正在官府正门口,楚无波已在旁边看了许久,他要转身去衙门里时,背后的争吵声传入耳中。
楚无波一生都不会忘记,回眸看见那个纤弱女子时,内心的触动。那一眼他就断定,不管是之前生命中的空白,还是今后,都是只有那个跌坐在地上的女人才能给他补得完整。
“谢谢”,女子感受到他目光中的炽热,良久才说了这么干巴巴的两个字。
楚无波回神,扶着她起身,却是怎么也不能控制着自己放开她的手。
“这位公子……”清韵这时觉得这个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的男人,像又不像那些纨绔子弟,便尽量不动声色地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我能不能送你回家?”楚无波蓦地放开手中的纤细,拙劣的开口道。他确实没有过追求姑娘的经验,更没有见到过能这么强烈地牵动他心绪的女子。
“小女子清韵,刚才多谢公子了。”她却意外地没有觉得他的问话冒犯了她,竟直接说出了名字。
“我叫无波,楚无波。”他听了忙介绍自己,她见他如此着急,眼中有些笑意。
然后,楚无波陪着她领了救济粮;再然后,他们就相识了。
楚无波把越州之行一托再托,直至两个月后,家人不断来信相催。
“清儿,我要回家了,你,可不可以跟我走?”
在她面前,他所有的话永远都显得那么拙劣,那么直接。
“好。”
两个月的相识,她已尽知他的脾性。
快到京城时,他才对她说了他已有未婚妻之事。
“清儿,若不遇见你,娶谁我都不介意。但是如今,我只要娶你。”未等女子开口,他就先自抱起她,用只有跟她说话时才会有的那种神态、语气、语速,对她道。
“我知道。”她依然笑答。
但是楚家两老的反对是超乎楚无波的想象的,父母说:门不当户不对,不允。楚无波力争无果:爹娘说让他娶她为妾,这对他来说比不允还不如。
楚无波只在京城待了不到半月,就带着清韵离开了。他们的婚礼也很简单,只有跟他出来的一个小厮和她的齐叔和丫头为证。
他们在外一年,很幸福。京城里,他与何家小姐的亲事自然也随着他的离开而解除。
他们再回京,是因为接到母亲逝世的书信,那时她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回京,自然要面对各方面的各种目光,尤其是姐姐对她强烈的不满,甚至是恨意。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便没有留住,蕙绵,是她在多年以后才又怀上的。
但,无论如何,不管父母曾经的早逝,还有她离世时他的痛不欲生,这些都不曾使他后悔与她的结合。
楚无波常常会觉得自己是不孝的,因为即使到了如今,他的两鬓的头发已开始变白时,他仍然会坚定的想:就算再重来一遍,他还是会不顾父母的反对而娶她的。
他一直秉受一个信条——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但是在处理一切与她有关的事情时,他从来都记不起这一句中庸之言。
所以当年他才会那么激烈地反抗父母,他与她的感情必须是“至清”,掺不得变点假,半点妥协。
“清儿,我这就五十岁了,马上就要成为一个老头子了。你会给我准备一个什么样的生辰礼?”楚无波眼眶早已湿透,从往事中回首后,便开始了和妻子的“对话”。
“我想着肯定还是一套做好的长衫、外套,说起这个针线,咱们家的那个小丫头真是差的不行。”
“听夏香说,咱们女儿荷包没绣几针,倒把手指扎了个遍。若是你在她身边,女儿也不至于那么笨,是不是?”
“小丫头还给我这个做爹的做过一次排骨汤,不过那味道,比起你做的可就差远了。若是你在,咱们的女儿也会有一手好厨艺,是不是?”
“清儿,等我把那些你给我做下的衣服都穿烂了,我就去找你好不好?不然,我就是伯皇王朝第一个没有衣服穿的宰相大人了。”
他说着,声音由轻松到渐渐的哽咽。
“你放心,我好歹也是一国宰相,不会寻短的。”这时他又笑了起来,牌位前青烟袅袅。
“老爷,来贺寿的人们马上就要上门了。”外面是一个不同与小厮五六的声音在提醒着,有些苍老。
西吉知道,自己跟到大的主子,自从夫人去世,每至生辰之日都要在祠堂里待上不下一个时辰的时间。
“西吉,你过来了。”
楚无波出门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神情,西吉正是当年跟着他离京的小厮,后来娶了荷香。不过自从清韵去世后,他们便都不经常出现在他面前了。
如今跟着楚无波的小厮,正是西吉与荷香的儿子。
“今日是老爷五十整寿,府里肯定要忙不过来的。”西吉解释着,跟上了主子的步伐。
辰时开始,就有朝中同僚携了礼物与家眷过府来了。楚无波带着两个养子,宫挽月和云飞卿,在门口迎着渐渐多起来的客人。
“这下你可真要变成一个楚老头儿了。”
这是平时相较不错的同僚兼友人的打趣。
“恩相,弟子今日也贸然前来贺寿了。”
这是朝廷新进官员有些拘束的客套。
“快请里面坐,今日就当是同僚间相聚了。”楚无波总是笑着说着如此如此的话。
右相携着家眷来到出府门前时,楚无波当即就满面笑容的接了过去。
“度明,你也这么早来?我可真是受宠若惊了,快请进府里吧。”
左相清和亲民,右相颇具铁腕,两人均为皇上倚重。不管他们个人有没有那个意思,在外人总免不了要拿他们比较一番的。
更何况,右相之妻正是当初与楚无波定过亲的何雨涵,所以他们之间的每一句话都要被旁人和他们自己再三捉摸的。
“无波五十整寿,我怎敢不早些赶来?”右相面容严肃,笑起来时也让人有些紧张。他便笑回了楚无波,边来到马车旁伸手扶着妻子下车。
何雨涵带着女儿,只对着楚无波微微一笑,微颔首,便站在了丈夫侧后。
楚无波依旧是那一副接待朋友时的笑容,没有丝毫的尴尬,两位宰相在门口笑谈了一番,就如好友般携手同进了府里。
到栗陆府的人过来时,楚无波面上的笑容多了几分随意与亲切。
“舅舅,绵儿呢?还躲在府里梳妆?”流风几乎是才到跟前,就这么问。这时楚府大门口来来往往的很是热闹,听见这话的亦不在少数。
楚无波看了姐夫一眼,眼神有些凌厉。他已经郑重其事地要他好好管教儿子了,这小子怎么一到门口就找他家绵儿?
栗陆镇海咳了一声,直接跳过这个话题。“无波呀,按说我们该早来和你们一起迎接贺客的。不过呢,现在也不晚。”他看了看天色,有些自相矛盾道。
“桑儿,你去府里帮着侄女儿招待女客。”他又回头对妻子交代道。
楚无桑虽然不愿,但是这毕竟是她弟弟的生辰之日,所以她也就没有说什么。
但是就说来,伯皇王朝宴客的风俗即是男女宾对席而坐的。这招待女宾一说,也不过是要有个女主人穿插在各贵妇间调动气氛,寻找好的话题供那些女人们闲聊的。
楚府里的大小姐自然不能胜任,虽然这项工作看来很轻松。然而过来楚府的贵妇们却并没有指望着那个大小姐接待她们。
今日的来宾中,犹以若庸的到来令人吃惊。太子嘛,代表了皇帝大人,自然要来的。而若庸就不同了,因为这样的比较正式一些的宴会,你根本就别想看见他的人影。
不过,今日他却是来了。所以,黎莫如才会跟着母亲同来。自然,萧府长子也随父同到……
本来这么多青年人的到场是不在楚无波的预料之内的,如今下人又忙忙地在宴客厅内加了两行席几。
宴客场所是府内的一座搭有戏台的大堂,虽不至金碧辉煌,摆设也都不俗。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来宾都分宾主坐定。
男宾位于左侧,女宾位于右侧。楚无波同太子殿下坐在主位上,左边以下是右相黎度明以及其他几位侍郎。之后便是若庸——他主动要坐在那些重臣下首。他的下首是宫挽月,其次云飞卿,其次流风,其次萧悦行。
第二行中的客人坐的就比较随意些了,女宾那里更是随意落座。欣赏曲目之前,照例是有些枯燥的谈话。
女人们聊胭脂水粉,家长里短,而对面一排排的英年才俊则是少女们最好的话题。
男人们之间的话题就单调多了,有些仍离不了国事。
不过,楚无波看着左右两边热热闹闹的人群,隐隐有些头痛。他本来想着来宾会以同僚居多的,可是没想到还会有那么多的女人。
“无波,我的贺礼中可是有两个番邦女子,你都几年不碰女人了,今夜……”说话的是兵部侍郎常天那个大老粗,他这大嗓门儿一响起就被对面的女人们注意,所以话音便越来越小。
对面的女人们这时也都发出一阵哄笑,常夫人瞪了丈夫一眼,才忙应付旁边夫人们的笑闹。
“阿天,我已经老了,你还是带回去的好。”楚无波未有丝毫尴尬,其实这已是常天第五次送这样的“贺礼”来了。
“无波,你这可不够意思,我送了这么多次你好歹也收一个啊。”从言谈就可以看出他们交情匪浅,常天对这个自从妻子去世就不说女人那一回事的好友十分关心。
若庸没理会旁人热火的交谈,低头晃着手中的酒杯,看酒纹波动。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从一进来楚府就那么不着痕迹地搜寻着那个女子。
主位上的若蠡自是注意到了皇弟的不同,谈话过了一会时,他就很随意地问道:“怎么还不见楚小姐过来?”
楚无波心里早就嘀咕了,这个女儿又神神秘秘的做什么呢?
“小姐呢?”他没有回话,微侧头低声问旁边的西吉。
“刚才春香那丫头过来说过了,小姐正忙着为老爷准备寿礼呢。不能过来招待客人了。”西吉轻声回话。
“楚小姐这生辰贺礼会不会准备的太迟了?”若蠡听了笑道。
若庸听见了那边的谈话,心中满是疑惑:什么样的贺礼需要这么一直准备?
云飞卿有些了然的笑了笑。
“绵儿她到底卖什么关子呢?”流风转头问。
“过会儿你就知道了。”云飞卿笑答,他也是今天早晨才知道:那丫头倒是挺守得住秘密的。
宫挽月这时看向云飞卿,云飞卿接触到他的目光,淡然地笑了笑。
一时间几人都没有说话,心思各异。
不一会儿,台上就敲锣打鼓的开始唱戏了。为了不致沉闷,宫挽月安排的是一段戏曲夹一段歌舞,还请了一个表演杂技的班子。
戏开唱以后,厅中人声就小下去很多了,讨论时也都是低声悄悄地。
这个时候,蕙绵已经带着四个丫头赶到后台了。她的服装是来时就换好的,秋香也穿上了那身绣着红边的月白旗袍。
裙子下摆很宽大,后来制作时又加入了夏香的意见,绣了几朵盛开的莲花,既有高洁又显得娇艳。
肩膀处的紫绸花将那几分娇艳更增加了几分,坠在花朵下面的缎带,又带出了飘逸的感觉。
宽大的裙摆下面,小脚上蹬了一双木制的高跟鞋。高跟鞋是她在五天前才想起找人制作的,多亏了这里是京城,多巧匠。
高跟鞋被漆成了藕荷色,不仅美观,而且十分的舒适合脚。已经很久没有穿过高跟鞋的蕙绵,从早晨穿起,就一直觉得心情愉悦。
“什么金盛华?第三场是我们小姐的,在我们府里还要听你们的指挥不成?”冬香很突兀的在那边跟一个班主模样的人争吵起来。
“这位姐姐,这些节目的顺序都是挽月公子交代好的,我们可不敢擅自改窜。再说了,金姑娘马上就要到了,惹恼了金姑娘,我可担待不起。”班主对冬香的称呼客气,后面的话可一点儿都不客气。
“什么姐姐?你都一把年纪了,还好意思叫我姐姐?我们家的地方,我们做不了主吗?”冬香爆发中。
这边蕙绵这安慰着有些紧张的秋香呢,听见争吵声不免皱起眉头,然后过去。
“楚小姐好”。正巧见过蕙绵几面的班主这时忙低头鞠躬,看见女子的打扮,他眼中迅速掠过一抹惊艳。
她的打扮却是很简单,头发混着紫色丝带,被编成了长长散散的蜈蚣辫,额际两鬓皆垂着松散的青丝。辫梢儿用紫绸缠了,简单系住。但是这样的打扮却惊人的与她整个人、整件衣服契合,有一种不能令人忽视的美。
“怎么回事?”蕙绵看着那班主,有些没好气道。
“小姐,这第三场正该金姑娘上,其他的场次倒是都可以由您挑的。”班主笑了笑,软下语气。
“不是什么挽月公子定下的?不用去跟他商量一下吗?”
“楚小姐说笑了,当然是由您随意。”见这大小姐脸色不善,班主便好言道。
“算了,今天是我爹的生辰,不与你计较。下次再敢跟我的丫头这么说话,有你瞧的。”女人冷笑着威胁。
“是,是,楚小姐你选哪一场?要不等这场下来就换您?毕竟您这是给相爷的贺礼。”班主说着话,心内却是一番嘀咕:这大小姐的想法也真够奇特的。
“你不是说第三场是什么金盛华吗?我也不好抢了她的风头不是?我们就第四场吧。”蕙绵已经走出几步,这时便笑着回头道。
“好,好。”班主不禁抬手擦汗,直叹这女人狂言,也不瞧瞧金盛华是谁?她可是连皇上的帐都不买的伯皇第一舞女,您这花拳绣腿敢在人面前现眼吗?
不过这人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敢这么说,只一个劲儿的说好。
“狗眼看人低”。冬香瞧着班主的狗腿样儿,嘀咕了一句,立即跟着小姐到了那边的一个已经腾好的梳妆台边。
“秋香,你别这么紧张好不好,会影响到小姐的。”两人走过来时,春香正说秋香。
“春香,你摸摸,我手上都是冷汗。我真的没上过台啊,就怕到时候怎么弹都要忘了。”
“你可不能忘了,你忘了我还怎么跳舞?”蕙绵走过来,轻松笑道。
“就是,秋香姐姐,你看小姐,一点都不紧张?小姐不也是第一次上台吗?你别想那么多,只当是在咱们院子里弹呢。”
冬香叽里呱啦的安慰着秋香。
“夏香呢?”不见夏香人影,蕙绵便问道。
“我们都把披肩给忘了,夏香姐姐回去取了。”春香忙回道。
这披肩是紫色纱质的,也是后来排练时蕙绵新加上的,着急忙慌的倒把它忘了。披肩很长,横披在肩上时,两边都可曳地。
“我出去一下,你们不用跟着。”蕙绵想起什么,便立即跑了出去,随口对三个丫头交代着。
当她提着布料飘忽的裙子跑到外面时,正看见几人簇拥着一个盛装的漂亮女子走来。女子一身繁复,腰间环佩叮当。
不过她头上只有一支翡翠簪子,一朵掩映着绿叶的鲜艳夹竹桃。只梳有一个简单的发髻,下面的头发散散的束在背后。
她走过去时,蕙绵才看见束发用的玉箍,也是夹竹桃状的。
蕙绵有过上台表演的经验,自然知道,她繁复的外装下面是跳舞时的服装。因此尽管不认识这个女人,她也猜得出此女正是金盛华。
直到金盛华的背影完全进入后台,蕙绵才收回了目光,继续提起裙子小跑着前行。
“阿离,你怎么才来?”她看见了从柳树背后走出的人影,把裙子更提高了一些,踏踏的跑到男人面前。
“说好了不用你露面的,你只在我下台时按照我说的帮个小忙就行了。”她在他面前停住,看见他板起的铁面,便笑着有些讨好道。
“你今天穿得太漂亮了。”他看着她不满意道,其实他不想说这样的话的,但是这个她益发诱人打扮让他忍不住。更何况,她还要穿得这么漂亮的去在那么多人面前跳舞。
“你只管帮忙,其他的不许管。”她放下裙子拉起他的手就向后台进去,边走边这样说。
他们进去时,金盛华已经换了一身打扮。外面的正装果然已经脱了下来,这时穿的是一件束身舞衣,袖口自肘部以下是宽大的喇叭状,膝盖以下也是如袖口一般的喇叭状。其颜色也由水艳艳的红逐渐过渡为粉红。
她正低着头由一个侍女将一条缀着水红宝石的闪光细金链子带着额前,神色间高傲的冷漠倒与后世里的大腕儿有几分相似。
“她的这冷漠只是由傲慢引起的,他的却像是深植在骨子里的”。蕙绵远远地看着她,不禁分析起他与她的冷漠的不同来。
每场时间也都不过是一两刻钟,第二场这时也快结束了。金盛华像是去后花园般地准备登台,她挺直的腰背更透露着傲慢。
前面唱戏的人马下来后,稍歇,戏台上的乐队就换了一批人,乐曲也变成了轻轻遥遥的浪漫音调。
金盛华上台了,是由三个面容冷峻的黑衣男子抬了一座花台,跳着舞蹈上去的。
蕙绵在后面都能感觉到,她一出场,前面就变得鸦雀无声了。
这个女人的舞,在她们这个年代的确别致、出彩:在花台之上,她仅用灵活的手臂、腰身,舞出令人惊叹的姿态。
从花台上下来时,是由其中一个男子伸手带下。然后四人同舞,不过男子的舞却比较简单,但这简单之中又有一种力量的美。所以她的舞,也征服了台下的女人们。
“她真厉害。”蕙绵偷看时不禁说道。
“你会比她更好。”
身边男子闷声闷气的一句话,令她回神,她回头看了看他,笑问道:“你还没见我跳得什么样呢?怎么就敢这么说?”
“因为你说话时的笑容。”他回道。
“什么笑容?”
“比她更好的笑容。”男子说得一本正经。
“好,就冲你这一句话,我也要好好跳的。”蕙绵笑了。
前面响起雷动的掌声时,夏香帮着蕙绵将披肩绕在头上的手有些发抖。夏香的确是被这个闻名伯皇的金盛华震住了,金盛华跳得那么好,所有人都为她鼓掌,她不禁开始担心小姐了。
“小姐,你害怕吗?”夏香声音有些颤抖,怎么也不能把那个充作围巾的披肩弄得满意。
“有什么好怕的?这又不是比赛。”蕙绵眼中尽是笑意。
“我来”。离乱不满意地接过夏香手中的紫纱,只随意地轻轻一绕,半遮了女子面颊。这一来,眼中更显黑亮,肌肤更盛雪晶。
“楚小姐”,走过来的班主愣怔,停了会儿才道:“该您了,不过您是什么曲子,我好告诉乐班子。”
“不用了,我有奏曲的人。”蕙绵笑道,随后转向秋香:“带着你的筝先上,我随后就到。”
“是,小姐。”秋香深吸了一口气,显得有些雄赳赳气昂昂的。
这一场没有报幕,筝被抬上舞台左侧偏外时,秋香也跟着走了出来。她不敢看台下,记着小姐的话:微侧身施了一礼,然后就坐到筝架后,抹动琴弦,奏起一曲。
“秋香?”楚无波看见台上的丫头时,不禁惊呼一声,他看向西吉,希望他摇摇头。但是西吉笑着点了点头,“老爷,老奴可是不知道,不过想来这就是小姐的礼物吧。”他对着老爷猜测。
“有趣”。若蠡笑着说了一句。
下面的流风,看见那个有些怯怯的小丫头,仿佛已经明白那个迟迟不肯露面的女人在搞什么鬼了。
这时琴音响起,清凉激越,虽然只是前奏,却让人有一种临风听浪拍岸的感觉。人群中的骚动渐渐消失,乐声便更清晰的响彻在大厅中。
只是在丫头抚出几个乐符时,从后台帘动处,飘出了一个紫纱遮面的女子。长长的紫纱披肩两端,坠着同色的流苏,飘逸又厚重。
紫纱挂在女子头上,也有一面打在裹着轻纱的手臂上。流苏随着女子的动作而动,使她更加像一个精灵。
抬纱迎面,摇臂动影。女子时而侧,时而转,时而旋,所有动作都与乐声相应和。琴声奏到**处时,女子的节奏越越来越快。
她一旋手,把紫纱摘下,露出整个带笑的面容。快速旋转中,露出了裙摆下的藕荷色高跟鞋,鞋跟纤细,凸显出了另一番美丽。
这时台下众人连震惊都不顾了,只愣愣地接受着眼前舞动的女子。
蕙绵心态极好,忙里偷闲地看到离她不远的云飞卿端着酒杯愣在那里的大手。她不禁加大了笑容,转身间向着他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
云飞卿瞬间回神,笑得宠溺。
这一下,回神的何止他一个:宫挽月蓦然心花怒放,他以为那是她向他打招呼的表示;若庸收回了心中的奔腾,回给她一个笑容;萧悦行以为她这个笑容是给琼玉的,转头越过三人看时,正望见了他的笑容。
萧悦行随即把目光放到了对面,果然看见她正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男人,他握着酒杯的手蓦然用力。
“你果然,要如此。”他抬手将酒一饮而尽,看着台上依旧微笑着的女子,拒绝去想刚才她一出现时他心中的怦然一动。
这时他笑了,因为台上的女子明显地朝他笑了笑。他没有注意到,对面的那个女人看到他看着舞台而露出的笑容时,脸色变得更加僵硬、难看了。
只有一人,自始至终都没有从女子的身姿、笑容中回过神来,流风。
到乐曲第二个**时,蕙绵抛出了手中的紫纱披肩。“阿离,该你帮忙了。”她朝他站的方向微转头。
她再回过头时,紫纱披肩已经像具有了生命一样,“嗖”的一声就攀上了戏台前面上方的横梁。
“你的功夫可真不是盖的”,蕙绵这样想着,将紫纱绕在手中,顺着“飞”下了舞台。她下来,缓冲两步停住,再抬手紫纱就被收下。下落时,纱巾展开,她轻转身就把它随意地披在了肩上。
“绵儿”,楚无波这时才找到声音,满是担心。
云飞卿几乎从席垫上起身,流风被惊回神。
反观蕙绵,仍是一副镇定的笑容。这时台下一边走出了小丫头冬香,她执了酒壶酒杯,倒下一杯酒,然后将小小的酒杯递到小姐手中。
冬香这时眼神中全是赞赏,这个主意是小姐昨晚的临时起意,她们四个都坚决反对的。但是反对无效,不过她想都不敢想小姐竟做得这么出色,那么然后呢?
这时她们的小姐已经端着那杯酒,和着琴声向主位行去了。她端着酒杯,依然不影响变换着的舞姿,酒亦没撒一滴。
在她向主位时,紫色披纱被风掀起,长长的滑过了左边的短几。若庸不禁伸手,任那从她臂下伸出的紫纱、流苏,从手指间滑过。
“似前生,曾如是。”他想起了儿时常做的一个梦,梦里只有一个舞动的身影,就像眼前的她这么好看。
他的心开始激动,以往任何一个女人的舞都不曾让他产生这样一种感觉。不,黎莫如曾将一瞬间的这种感觉带给他。
想到此,他抬头看了看正对面而坐的那个女子,她正看着他,脸色有些苍白。若庸随即侧目,低头。
“爹,生日快乐。”这时她的声音响起,带着呼吸不足的微喘。
“好”,楚无波大叫一声好,接过依旧满满的酒杯,仰头饮尽,将杯底示于众人。
“绵儿这份贺礼,爹很喜欢。”楚无波将酒杯递给西吉,然后起身扶起仍半跪在身前的女儿。
“累不累?”看见女儿额头上的汗珠,他又问。
“不累,女儿也跳得很高兴。”蕙绵笑答。
“楚小姐不仅舞好,曲也好,更像是一幅幅流动的画作。左相好福气。”伯皇若蠡满脸老气地笑道,同时抬手鼓掌。
太子殿下带动,下面当然是掌声如潮并夹杂着不绝于耳的叫好声。
“谢谢太子殿下夸奖”。蕙绵只好两手扯起裙角,低头倒后一步答谢。
她新颖的有些调皮的一礼,又令某个太子心情很好地大笑起来,他觉着这下皇弟多半不会拒绝这个侧妃了。
“绵儿,你先回去把衣服换了。”楚无波略瞪了太子殿下一眼,便吩咐女儿离开。
过臀的乌黑长发,还有那掩映在黑发间的紫色纱带,再次带给众人一种赏心悦目。尤其是流风,他太满意她选的颜色了。男人看了看自身的一袭深紫,满意地点了点头。
“楚小姐竟然这么美丽,我都忍不住想娶她回家了。”
“赵兄,你当初不是说那样恶毒的女人就是倒贴给你,你也不要吗?”
“此一时,彼一时嘛。”
“也不看看你什么德行,左相能让你进门吗?”
没有心情再往台上看一眼的男人,乌拉乌拉的讨论着,远处听着乱哄哄的一片,听不清说些个什么?
女人这时不满的却在多数。
“瞧她那个样儿,给她几分颜色她还真开起染坊了。”
“就是,也不看看,她哪能跟金盛华比一毫?”
“好歹是个世家小姐不是?也不怕丢人。”
上了些年纪的,倒有向楚无桑称赞蕙绵的,不过用心不得而知。
“无波一个大男人,难免不会管教女儿。”
楚无桑的声音冷冷的,她再看对席,儿子早没了身影。
“绵儿,今日你可把我惊住了。”男人突然从后面出现,有力的手臂圈住了她的纤腰,声音异样低沉。
蕙绵正要去向离乱道谢,腰身间出现那个有力的手臂时,她就猜出了来者是谁。
“你放开我,还嫌闲话不够多吗?”
“再多些才好,这样你就不得不嫁给我了。”虽是如此说,流风还是将手臂收回,摸了摸下巴笑道。
“真是那样的话,我就是不嫁人,也不会嫁给你的。”蕙绵停住脚步,转身看着流风,又认真又不客气道。
流风盯着她的双眸,好长时间没有转动,但最后他的眸子里仍然流出了笑意。
“那我只好去做和尚了。”他道。
“哼,我看郊外玄灵山上的玄灵寺就很不错。”女子转头,轻巧的离开。“阿离那家伙去哪里了,算了,先去换衣服。”她边走边想。
“宝贝绵儿,我若是做了和尚,你不就更不能喜欢我了。”男人的声音变得有些挑逗。
见她不理,便又挑起话题。
“绵儿,你穿的什么鞋子,个子倒显得高了些。”他靠近女子,伸手朝着自己比了比,点点头:“嗯,确实高了些。”
“我是去换衣服的,你还跟着我?”她被他聒噪的不耐烦,回头道,不过她显然忘了流风的特性。
“如果绵儿不介意的话,陪着你去换衣服,我乐意之至。”他看着她笑道,心情极好,他是以“调戏”她为乐的。不过,战况不佳就是了。
“我很介意,请你不要跟着我。”她对这个散荡风流的男人真的是很无语,说过话就加快脚步走了。
蕙绵才一换好衣服开门出来,男子就闪到她的面前。
“你怎么不穿那身紫衣?”他看着她身上玫瑰色夹杂着白色的衣服,不满道。
“我觉得这件很漂亮啊。”蕙绵瞟了眼他身上的深紫,故作不知道。
“你再这样跟我说话,我会忍不住给你一个吻的。”他看穿她的故意,笑起来,有些威胁道。
“请你不要这样调戏我,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蕙绵给了他一脚,很遗憾,这时穿高跟鞋已经被换下来。她下了脚,才暗自后悔。
“在哪里,带过来我看。”男人听了没有恼怒,倒笑得更欢了。
“很快。”她说过这句话,错过他出了小院儿。他也立即跟上。
这时候那些来拜寿的年轻者,大部分都已散开在府里的花园中了。金盛华也在其中,她一舞过后就被留了下来,此时已经换下了舞衣。
蕙绵听了下人传来的老爹的话:让她去花园里招呼那些同龄者,有些退却,她觉得她跟这些大门中的世家小姐,必定谈不来的。
不过多亏了流风,有他在还是帮着蕙绵挡了不少攻击和奉承。她没一会儿就从那个小圈子中退了出来,回头看眼被围在其中的流风窃笑不止。
“哎呀,流风,我的帕子掉水里了。”某小姐声音娇弱道。
“流风,你瞧我的绣技有没有提高些。”
“流风,咱们去下棋吧。”
蕙绵在外面听着,又很不厚道地笑了起来。不过流风对女人都很好这一点,她还是很满意的。
楚家的这个小花园算不上大,但是别致的景点却很多,因此各处都散着些三五成群的男女。出乎蕙绵意料的是,她遇到的每个男人都会彬彬有礼的与她招呼。
“男人原来真的都是视觉动物。”确信不会再碰到那些男人时,蕙绵拍了拍胸口小声道。
不远处假山边,有一男子负手而立,一身纯色灰,布料流动飘逸。再有他束发用的玉冠,远远看着,像是有一圈淡淡的光晕萦绕周身。
蕙绵笑了笑,这样如玉的背影,便知是他。她故意放轻了脚步,轻轻走近。自从那日玄灵山上简短的谈话过后,她对他就增加了些亲近感,其实她本来也很好奇这个如仙如玉的王爷的。
另一个方向,云飞卿看见了她,正要提步走来。但是看见她的动作,他脚下的步子不禁慢了下来。每当看到她和其他男人一起时,他的选择都是停下,远远看着。
“嗨”,蕙绵悄悄走近,抬手在男子左肩上拍了一下,同时喊了一声。男子像是被惊,随即转向左边。
“喂,你想什么呢?”她却从他的右边跳出来,笑得十分调皮:这人不像那么笨啊。
若庸刚才沉浸在思绪中,被她一拍确实猛惊回神。他调整了还没有完全左转的身姿,转向女子,看见了她好笑的目光。
“我在想,你的这份贺礼准备的肯定很用心吧。”男子稍稍组织了语言,缓缓道。
“那当然了”,她点头,又问道:“我跳得怎么样啊?你这个赏舞专家来评判一下。”她知道他最爱看舞,府里也是舞姬成群。
“很好,灵动。”他虽觉得“赏舞专家”这几个词很奇怪,略微也明白其意。
“肢体语言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语言,你那么喜欢舞蹈,是不是也因为这样?”她很喜欢他的评价,便笑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若庸看了看她,良久才回道,刚才一刹那他竟有将儿时的梦境讲给她听的冲动。
“那你会不会跳?”蕙绵冲口问,不过看见男子有些疑惑的眼神,她马上就明白自己问得不应该。
“不会,我以为,舞蹈只有女子舞出才美。男子身姿太笨拙。”见她话出口后的懊恼神色,他便笑着回答。
“你真是奇怪的论调。”蕙绵有些不同意道,然后又就力量美向他做了很多说明。若庸听着,不时提出问题,两人的谈话气氛很好。
才和众官分别到了花园中的太子殿下,远远地看到这一副景象,不禁笑出声来。要知道,自小他就很疼爱这个三弟。现在他的“怪病”终于要没有了,他当然高兴。
“不介意我们加入谈话吧?”黎莫如满是笑意的声音传来,二人的谈话被打断。
若庸回头,看见并肩过来的两个女子:黎莫如,金盛华。“你不是不舒服?好些了吗?”他看着黎莫如问。
“出来吹吹风就好多了。”黎莫如走到他近旁才停下,然后转向蕙绵,又笑问道:“王爷和姐姐在说什么呢?”
蕙绵好像只比她大了三天吧。
蕙绵却并不知道两人孰大孰小,对她口中虚假的“姐姐”两字,更是从心底厌烦。于是她的脸色就有些不好,也没有回答。
若庸看了不说话的蕙绵一样,轻皱眉头,然后才无事般地开口:“随意闲聊。”
金盛华这时看见黎莫如与他亲近的样子,心里也讨厌极了。外人都以为她不喜欢他,可是只有她知道是他对她从不越雷池一步。她虽是舞女,却骄傲至极。她以为,她总有一天会让他看到她的好,主动求娶她。
“我又新编了两支舞曲,你什么时候看看,给我提些意见。”她这时笑道,言谈间很是随意。
“我随时有空。”若庸回答,淡淡的。
金盛华眉头暗皱,看见一旁不说话的蕙绵时,她更是没有来的烦躁:无疑,今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小姐,胜过了她。
“楚小姐好身手,盛华佩服,哪天我们两个比比?”她的“好身手”有更深一层意思。
“金姑娘过奖了,若要比,绵儿自当奉陪。”蕙绵察觉到了她语气中的不善,回答的十分客套。
金盛华笑了笑,她就不信她自小练舞,能比不过这个“半路出家的和尚”?“一支舞曲准备很长时间,跳得好些是应该的,不知道你的临场发挥怎么样呢?”她笑着向蕙绵挑战。
“金姑娘现在就要出题吗?”蕙绵不动声色,问。
若庸心中期待,他很想再确认一次。
金盛华笑了笑没有回答,黎莫如转变了话题。
后来某个太子殿下见这里热闹,也摇着扇子潇洒地飘了过来,再加上脱身出来的流风。这个地方没一会儿就变得闹哄哄的了。
晚上蕙绵才知道,那个本定近日回来的大哥,因为才两个月的女儿染痒便推迟了归程。他令人送来的贺礼上午时就到了,还附带了一份给老爹的信。
不过这些蕙绵都没见到,她心里隐约有些小失望。因为她已听到过好多次旁人提到他了,老爹生辰前几天她就一直在推算他是这天回来呢还是那天回来。
直到昨天蕙绵还以为这个大哥今天定会到了,却没想到没回。不过她也只是怀着一点点的失望,很快就睡得香甜了。
天气晴朗,微风徐徐,推着湖面形成了一道道皱起的波纹。
蕙绵靠在大船的栏杆上,托着下巴眺望着湖面,左边是不时转头看她一眼的云飞卿。夏香与剑魂侍立在后。
听着远处传来的鸟鸣,还有游人的欢闹声。蕙绵才从刚才黎莫如,暧昧不明的话中转变了心情。
“姐姐的舞跳得很好,改日可一定要教教我。我的舞王爷最近都不喜欢看了呢。”蕙绵想着那女人说这句话时微妙的笑容,不禁小声嘀咕:“她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时楚无波的生辰已经过去五天了,而他也正在准备和工部官员南下左州的事情,大约三日后就要出发。
而蕙绵之所以会在这所豪华画舫上,是因为昨日接到了琼玉王爷命小厮送过去的请柬。她对于这些贵族们无事时的聚会不大感兴趣,但是同样收到请柬的云飞卿却鼓励她出来看看。
“说什么呢?”注意到女子的咕哝,他笑着问道。
“没有”,蕙绵转过头来,看着旁边的男人,又问道:“三哥,你说王爷为什么那么喜欢舞蹈,但是他自己却不会跳?”
“男人跳舞,不妥,不雅。”云飞卿依然笑着。
“那你说,王爷现在是不是拿我当知己了?”蕙绵撇了撇嘴,想起了见面时跟那人的几句话,又问他。
“是,看的出来,王爷很欣赏。”他这时的笑容有些勉强,女子的这一句话才提醒了他若庸的变化。“现在只有我是最接近你的。”男子又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哎,这些公子小姐们没事了就聚个会跑到一起玩,有什么意思啊?”她停了一会儿,听见画舫二层上的谈笑声,不解道。
“贵族子弟,衣食无忧,当然要常常聚在一起了。下下棋,或者投壶,或者交谈,都比闷在大宅子里有意思。”
“不过我觉得这样,还不如一个人在家有意思呢。”
“那是因为你在她们中间找不到相投之人。”
“那你肯定也找不到。”
“怎么说?”他笑问。
“因为你也常常待在家里不出门,比我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我?确实。”云飞卿无奈摇头,又随口道:“我往年除了冬季留居京城,其余时间多是在外面的。”似解释。
“是吗?这些我不知道哎。”蕙绵有些深思,随后又问:“那你不在京城,都去哪里玩?”
云飞卿却因为那句“不知道”注视了她好半晌,以往他离府时她虽没有送他出过门,但是怎么能说不知道?
“若不是今年初春时,我风寒一场,如今可能仍不在府里呢。”他说地轻轻的,一直注意着她的表情。
“哦,三哥,你到底是什么病?”蕙绵没有察觉,继续道:“那个神医不是去赤芒山拜访什么师公去了么?你应该跟他一起去的。”
“我去过了”。云飞卿看着她,眼睛里有心疼。
“绵儿”,他喊了她一声,看着她望向他的眼睛,许久才问:“以前的事,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吗?”
“是啊,我努力想,努力想,就是想不起来。”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间这么问,却依旧尽量镇定的回答。
“你谁都记不起来,那个时候有没有害怕?”云飞卿自责,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相信她是真的把他们都忘了。那她谁都记不得时,该是有多么茫然。
“没有啊,我看见爹就觉得很亲切,一点都没有害怕。”蕙绵希望快点换个话题。
“其实,你记不起来那些事也好,以前我们是相看两厌的。”云飞卿似乎很轻松地对她道。
“一开始你那个样子,我就猜出来了。”蕙绵笑得有些调皮。
“是,那个时候我很不好,绵儿,对不起。”他觉得这是几日来两个人聊的最深入的一次,便敞开了真诚道。
“三哥,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的,我想着以前的我应该也很可恶吧。”
“那个时候我没有认真观察过你,不过看着现在的你想以前的事,你其实一点都不可恶。我倒觉得是我,不识宝。”
云飞卿说着话,眼神有些邈远,“是啊,不识宝,所以才会让你的那么多年的生活中,一直只有大哥。”
蕙绵决定直接忽略这个已经变了味儿的话题,看着水上的波光粼粼,不说话。
若庸已经站在画舫的门廊处看着栏杆边的男女好长时间了,他竟不自觉地动用内力,将那两人的谈话收进耳中。
“楚小姐与云少爷如今可真要好。”金盛华走到若庸身边,如此道。
“要不然我去把楚小姐叫过来,我们赛舞?”没有停多久,她又道。
“好”。
“那你是不是要出一个彩头?”金盛华笑问。
“你说”。若庸目的不在看两人赛舞,只是想再确定一下那种感觉。
“你给我画一幅小象,让我做个扇面儿使”。她笑得自信,仿佛还未比,她已是胜者。
“若你胜了,自然依你。”若庸说的不置可否。
画舫里黎莫如收棋子的手有些僵硬,她更介意那个金盛华,他对她另眼相看之前就已与那个女人相交很长时间了。
“你别多想。”萧悦行安慰她,不自觉地将手放在她的肩上。
“不用你管。”黎莫如没好气道,其实她还在介意着那天的事。虽然她拒绝了萧悦行,但是看见那个口口声声说要守护她一辈子的男人对其他女人笑,她依然醋酸不已:男人都只是嘴上说的好听。
萧悦行收回了手,立在她的身后,默然无语。
那边萧悦薇正和宫挽月说话,未语三分笑,眼中只有那个近来冷然许多的男子。宫挽月应付着谈话时,总把眼神放到正面台上抹琵琶的歌女身上。
其他的人也各有各的谈话圈,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两个人之间的尴尬。
“对不起,我不该迁怒你的。”黎莫如稍停了会儿,回过头来。
“如儿,你不用跟我说这三个字的。”男人握拳,低声道。
“行,有你真好。”她亦低声道。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非要嫁给王爷?”他听了苦笑,不禁暗问。
蕙绵歇了话,旁边的男人也不再吭声。“我们进去吧,虽然天气很好,但是在外面时间久了,你身体要吃不消的。”她随后回头对男人道。
云飞卿自认没有那么虚弱,但依然很高兴她的关心,点头无话。
“楚小姐,不如我们就今天比试一下?”金盛华这时走了过来,神色间全是傲慢的挑衅。
“好啊”。蕙绵初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稍愣,才想起来。
“比什么?”云飞卿问身边的小女人。
“舞啊,看看我们两个哪个更厉害。”蕙绵笑答。
进了画舫内部以后,金盛华就拍了拍手掌向散在各处的人宣布了。“每个人最后都要出一份彩头的,楚小姐那里我不管,若我胜了,没有彩头我可不依。”她最后这么说,言语间尽是常处于交际场所的圆滑。
她话音落,响起了不少的应和声。
蕙绵听着,直接觉得这人是已经得胜的冠军,在接受大家的喝彩呢。
“楚小姐,我们就以这湖景为主题,各人跳一曲自编舞蹈好不好?当然了,乐曲可以随便选。”金盛华笑着征求蕙绵的意见。
“金姑娘出的题目很好,我没有异议。”蕙绵点了点头,心里的好战因子也被挑动了,好像回到了前世参加比赛时的场景。
“那么,我们抽签决定上场顺序?”
“盛华,你不知道,楚小姐向来是喜欢‘抛砖引玉’这个词的。”没等蕙绵回答,萧悦薇看了仍然关心酒杯的男人一眼,抢先说道。
“那好,盛华便托大,先来了。”她笑看了萧悦薇一眼,含着笑意道。
金盛华觉得,她若能跳得她自动认输放弃,不是更加有趣?
“我无所谓”。蕙绵眼神没有波动,神色如常道。
台上弹琵琶歌女退在一边,又上了四五个抱琴拿萧的女子。金盛华笑着登上木质舞台,对着下面的众人施了一礼。
“康湖情”。她转身向着那几个女子说了一声。
女子们微点头,拿着二胡的那个女子先试了弦,随即在画舫内就响起了低缓缠绵的二胡,须臾,众音相继而发。
金盛华随意调整脚步,怡怡然的开始跟着音乐舞动。
“怎样?”中间时,云飞卿靠近蕙绵低声问道。
“还可以。”蕙绵眼不离舞台,亦低声答。
云飞卿笑了笑,整整衣袖,再次把目光放在台上。
“金姑娘的舞真是益发绝了。”台上女子一曲毕,下面就响起了如是的声音。
“楚小姐,请吧。”金盛华微仰头,下台来到蕙绵身边,因为跳舞说话时微微有些气短。
蕙绵笑着起身,登台。
“小姐是什么曲?”见女子径直朝着自己走来,抱着琵琶的女子忙起身,恭敬问道。
“我只借你的琵琶一用即可。”蕙绵道,说着伸手要接女子怀中的琵琶。
台下有低语的声音,但是若庸只看着台上,对其他的声音一点都不关心。
云飞卿看见女子的笑容,心中便不再为她担心。
宫挽月一样无言,只是不错眼地看着上面的女子,所有人都盯着她时,他便也能放肆地盯着她看了。
蕙绵侥幸学过几年琵琶,抱着琵琶跳舞,自然也来得。这时她也是先奏曲,初时乐音如泉水叮咚,让人听着时好像也听见了春暮时的鹧鸪啼鸣。
穿着“便衣”跳舞,本就有些不便,再加上一个琵琶。女子只好尽量调低各种舞步的幅度,幸好,效果还好。
**时,反弹琵琶,这是她的一个绝活:当初为了练这个动作,她胳膊整整疼了一个月。不过其效果,却足以是所有见到的人惊艳乃至惊叫。
结束时,蕙绵已经累极了,险些没站稳。听着台下高一声低一声的小心,她笑了笑,收起琵琶还给了依然在台上一边的琵琶女。
“小姐,您的曲子真好听,不知曲名是?”女子接过琵琶,回过神来,忙问道。
“我的曲与现在这个季节不相称,太湖春。”她答过就顺着左边的台阶,一步步下来。
“太湖春?这个曲子我怎么没听说过?”萧悦行最先对着走下台的女子问道。
“你没听过,很正常啊。”蕙绵不禁笑道。
“黎小姐也舞一曲,这才好呢。”不知是谁这样道。
“好啊。”黎莫如竟然很快地笑着接了话。
她又在他脸上看见了那种欣悦近于爱慕的表情,她当然要把这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回来。黎莫如看了蕙绵一眼,如是想。
蕙绵只好不在意地笑了笑,坐下来继续充当观众。话说她这么卖力,可是也没有什么证书拿。她这样想着,好笑地耸了耸肩。
“很累?”云飞卿听着她不稳的呼吸,笑问道。
“没有。”蕙绵也回给他两个字。
黎莫如的舞比起金盛华来,更多了几分飘渺的味道。蕙绵旁边看着,觉得这两个女人跳得都不错,她即使能胜过,也只是险胜。
“你要什么彩头?”他又转头问道。
“三哥,还没有结果呢,被人听见了不会说我太自大吗?”女子笑嘻嘻道。
“她们,跟你,没法比。”男子或许怕不远处的金盛华难堪,声音低沉,使这句话像极了情话。
“让我想想。”女子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其实她什么也不缺。要说最感兴趣的,还是烫着大金字的获奖证书。
宫挽月听着那两人耳语般的谈话,不禁捏紧了手中的杯子,可是,他已经出局了。
若庸又证实了那种感觉,他竟一时不知道怎么说话了。竟是那个以前最让他讨厌的女人,令他找到了一直在各种舞姿中找不到的东西。
他看着台上的那个在这个新年前就要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心境竟是极其的复杂。当初她的那一舞让他以为她就是他要找的那个女子,尽管后来他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但是他心中依然能够平静下来。
只是,从那日清晨,他心中就再也无法平静了。他甚至设想着向父皇提出与她解除婚约,会遇到哪些阻力:父皇、母后、皇祖母、三位皇叔、两个皇兄……
若庸有些出神,直到她从台上下来,来到他的身边。
“如儿的舞姿最清逸,盛华最炫美,楚小姐的,最具神韵。”这是若庸最后给出的评价,没有哪个傻瓜再去问谁为第一。但是,许多人都是听得出来他的偏向的。
“若庸,你好狡猾,就算我们三个各各相当,总要有个冠者吧。”直呼其名,这是金盛华的特权。其他人不敢追问,可这并不包括她。
黎莫如长袖下的双拳握紧,她看了眼金盛华,看了眼蕙绵,又看了眼其他一副好笑神情的女人,直觉得太窝心。
人人都说她好福气,可是这样前有狼后有虎的局面,同其他面临着丈夫纳妾的女人又有什么差别呢?
“若论最佳,自然非楚小姐莫属。”若庸先是看了金盛华一眼,停了停,才开口,并看向蕙绵。
金盛华脸色大变,黎莫如做不出笑脸,缓缓低下头。
“莫如小姐也跳了一场,我就知道这第一我得不到了,倒没想到是输给了楚小姐。”金盛华笑得十分灿烂,声音中完全是打趣,话的内容却经不起人琢磨。
“跳舞如同作画,神韵最难得。绵儿这个第一当之无愧。”云飞卿驳斥道。
“金盛华。你说话就说话,别这么遮遮掩掩的。”宫挽月随即发难。
“盛华只是随便说说,云少爷,挽月,你们两个的哥哥做的可真称职。”
“金姑娘若对我有什么意见,请直接说。”蕙绵看着那女人满面的笑容,像有一个苍蝇梗在心中。
“本就是游戏一场,大家未必太认真了。”萧悦行见一时无人说话,便开口活跃。
金盛华素来在交际场中,圆滑非一般女子可比,听了这话,她马上就笑了起来。
“我只是在意我做扇面儿的小像呢。”她看向若庸,朋友般道:“王爷是一字难求,我得着这么个机会,当然心急地想赢得这个彩头了。”
这个女人爱着若庸,但她却有自己的骄傲,所以她不会像“蕙绵”那样不顾颜面的追求一个男人。她所追求的是,用她的美丽与骄傲征服他:所以,她绝不能表现出爱着他的样子。
“我得了空,会给你画的。”若庸才道。
金盛华的做法是有效果的,他虽对她不越雷池一步,却比着其他闺秀更像朋友一些。
“那我就先谢谢你了,不过你这个空可不能到了深秋寒冬才有。”她的话永远具有一种活跃场面的力量。
然后,她就走开,向刚才朝她开炮的宫挽月“开炮”去了。
“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若庸无意间注意到黎莫如,看见她的脸色,便关心道。“来,喝杯茶。”他倒了杯茶,递给一直注意着他动作的女人。
“我没事,只是觉得有点热。”黎莫如接过了茶,喝了一口,脸色好了许多。不管怎么样,他对自己都是最亲近的,她想。
“你的身体最近一直不好,注意些。”他脸上有真真实实的担心,尽管他在她身上找不到那种感觉,但是毕竟他已经把她作为他的她那么长时间,看见她的虚弱,他也会担心。
人,真的很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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