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天黑得像是一大桶墨扣在人的眼睛上。海浪冲刷礁石的声音绵长而低沉,风里满是腥味。突然,在海的另一边,一线金光微微亮起,那金光迅速拉长,迅速拉粗,好像黑夜的荒野里,一座城堡紧闭的大门被人用力推开,露出了门里辉煌的灯火。金线的光亮到极致后,稍一暗淡,金光变成了赤红色的火光,在海天尽头翻翻滚滚。
一个书生一跃而起,叫道:“太阳!”
其实太阳还没升起,朝霞已将海天烧成一片玫瑰红。只是上边的红色更剔透些,好像天穹是玛瑙铺就,而下边的红更亮,仿佛大海是洒金的长缎。霞光的中心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像有一把巨斧劈开地壳,灼热的岩浆越喷越高。热度在大海上蔓延开来,整个大海都沸腾了。
太阳跳出来!
最早的阳光像一把把锋利的尖刀,发出嗖嗖的尖啸,划破空气,来到他们的眼前。让人不由自主地一挡,放下手来时,天地以一种肉眼看得出来的速度,迅速地明亮起来。
几个在海边等了一夜的人顿时振奋起来。极目四望,在晨曦的微光中渐渐看清了周围:青灰色的崖犬牙交错,黑灰色的海涵淡起伏,白灰色的天无边无际,初升的旭日红如赤丸。
那个乞丐打扮的人面上突然露出了索然无味的失望,原来盼了那么久、想了那么多次的海边日出不过如此。可是当他回头来看时,身边的其他人却似乎都看得兴致勃勃,尤其是一行人中唯一的那个女孩子——女孩儿的脸被阳光镀上一道金边,眼睛亮亮的。
乞丐于是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展开双臂。他不再看。他开始想象太阳是一个遥远的、巨大无比的、旋转着的花球,而阳光是一匹匹从它的中间放射出来的、宽宽窄窄的花布锦缎。花布上印着九足乌、三头鸟、奔龙麒麟、仙鹤白鹿、大团大朵的鲜花:深蓝色、紫金色、明黄色、赤红色、白色、青色……旋转地喷开,铺满了天,铺满了海,铺满了他的视野。还有数不清的阳光之锦从海的那一头、太阳的中心笔直射过来。在他们的面前,几丈宽的巨锦突然裂成一条一条尺半宽窄的布幅。布幅在他们的身边像飞鸟一样轻快地盘旋,缠上他们的手臂,他们的腰腿,柔柔的、软软的。然后阳光之布穿透他们的胸膛。在他们的心口上,布幅“沙”的一声碎裂。阳光变回一粒粒金色细软的沙子,飘浮在他们的周围,钻进他们的头发,他们的肌肤,他们的身体。
他们闪闪发光,像阳光之海中,金色的神。
阳光渐渐强了。晒得乞丐闭着的眼皮一片亮红。他睁开眼来,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一旁的女孩儿回过神来,道:“真美,真壮观!”
乞丐微笑道:“是啊。”
另一边一个溜肩青衣的汉子笑道:“我永远也看不够。”
乞丐也笑道:“是啊。
“海也看了,日出也瞧了,路没少走,架也没少打。前途无路,再怎么走,谁也不知道,咱们这杯酒喝下去,七杀就算散了……舒展,别哭丧着脸,七杀没了,李响、叶杏、常自在、唐璜、怀恨、甄猛都还活着呢!都举杯都举杯!”
这几个人正是反骨七杀,他们沿着黄河奔走千里,来到海边时正是昨日夜里。众人对大海向往已久,因此早早带了酒肉,来到此处等候日出,到这时终于看到了大海,看到了这昼夜交替的盛景。
舒展满带哭腔:“可是……可是……我还是觉得不甘心……”甄猛也叹了一声,垂下头去。
李响看看他俩,笑道:“什么了不起的事啊,七杀也该散了……”
忽听唐璜低低道:“咦?”声音里充满警惕。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原来就在他们身后的崖岸之上有一块大石,这时迎着天边逐渐灿烂的朝阳,正有一人在石上昂首而立。
只见这人白发、红袍,肩头斜担一口巨刃,状如腰刀,却宽一尺有余,高一丈还多,白铁森然,气势凌厉。
常自在赞道:“好猛!”唐璜、叶杏对视一眼,却觉不安。
七杀一路为人追杀,经过了大小数百战。眼前这敌我难辨的高手,怎不叫人多加一分小心?
只见那老人呼呼喘息,似乎是长途奔走而来,看着他们望来,朗声道:“七杀?”李响环顾己方,笑道:“看来是为我们头上的悬红来的。”
那老者目光灼灼,从李响看到常自在,从常自在看到其他人,突然间哈哈大笑:“你是李响!”说话间蓦地纵身一跃,已跳下大石,凌风蹈步,飞越七丈之距,展开双臂,一把将李响抱进怀里。
他的动作好怪,原本李响听他话锋不对,已有戒备,可是眼见他起身、跃下、伸臂,却仍然来不及反应,被他结结实实抱在怀里,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旁边的常自在瞧得目瞪口呆,而那老者已经放开李响,回手一抱,将他搂了起来。
常自在的个子并不高,那老者却甚是魁伟。只一抱,已勒得他两脚离地,在他来得及生气之前,身子一沉,又已被放下了。
一时七人都不由愣住。武林中人拱手作揖都是寻常,而这般的如熊大抱却是少见。这老者随随便便就闯入他人的胸腹要害之处,即使未必有恶意,却也让人不由得不安。
眼见他一转身,几步跨出就已到了其余五人的近前,面对面的便是唐璜。唐璜却已有了防备,见这老者抱来,两臂一分,先抵住了他的两个肩井穴,喝道:“有什么话……”
却见那老者两臂一合,若无其事地还是把他抱住了。一旁的舒展看得清楚,只见唐璜两臂被顶得双肘在身后高高支起。心知这老者臂力过人,连忙后撤,却见那老者放开了唐璜,一步就已跨到他的面前。
舒展心中一慌,几人之中他的武功最差,眼看那老者抱来,哪里还敢硬搪,连忙缩颈藏头地滴溜溜一转,乃是逃亡中练就的不二绝招,轻巧巧便从老者的左腋下钻过。哪知那老者左手微微一沉,三指在他顶上一捻,舒展的旋身之势便不由自主被加强,脚下多转了几个圈子,又如陀螺般从这老者的右腋下钻了回来,不及再作反应,终于给一把抱住。
那老者一抱住舒展,用力一收臂,将舒展勒得半身酸软。突然肩上有人一扳,回头一看,一人尖颊白面、黑氅长眉,正是常自在不服气,赶回来展臂来抱。老者哈哈一笑,回身迎来,两人抱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