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内外,元宵节大家过的是皆大欢喜。
罗雨虹是婚姻大事初步有了着落,现在喜滋滋地回娘家报喜去了;王妃和朱平槿是见到了久违多日的王爷,总算在春节期间吃了一顿冷冰冰的团圆饭;CD书生界则是因为世子连诗之事终于有了结果。据说是崇庆州(今崇州)的一位秀才高中诗魁。这位诗魁在领奖时,当众表演了他的另一项绝技——用拖把蘸墨在皇城坝上写了几个一丈多宽的大字,让书生界大为感慨这位诗魁真是名至实归(注一)。王爷也很欢喜,他的欢喜也与朱平槿连诗之事有关。他和太平王匿名投诗,虽然未能一举夺魁,但是其中一首被舒师傅点评为“沉郁雄健”,故而在皇城坝的石牌上贴了出来,供万千读书人拜读景仰。
过完元宵,就算过完了年。
朱平槿正月十六一早,正式拜别母妃,往他心中的革命圣地蒙顶山而去。蒙顶山在雅州和名山县中间,地处地震带邛崃山脉的东麓,距离CD府大约二百七、八十里。经过蒙顶山向西直线翻越邛崃山脉的山脊线,就是芦山县。当然,跑去翻山的人很少很脑残,正常人都是绕道雅州过飞仙关到芦山县。
跟随朱平槿出发的车辆众多,除了几十号人马外,还有几十辆双轮大车,上面载着流民们的粮食衣物等补给品,所以他们一行走的是陆路。通往蒙顶山的大路向西南方向延伸,要先后经过崇庆州、大邑县、邛州、最后到达雅州名山县。朱平槿不是一个特别能吃苦的人,他觉得现在既没有汽车,也没有高速公路,靠着马儿四条腿和一对木车轮,策马狂奔一天之内赶到实在太累,也没有必要,于是计划了三天的行程:第一天只到邛州大邑县;第二天到邛州名山县;第三天上山。
第一天车驾人马平安无事。早早到达大邑县后,朱平槿还兴致勃勃地寻了个高处,眺望了西岭千秋雪,并且撇开曹三保,与贺有义和孙洪畅谈了高山滑雪与滑草关于屁股上的那点差别,把两人唬得一愣一愣的。第二天的行程同样顺利,快到邛州城郭时倒是出了事。一群衣衫褴褛的农民聚集在路上叫喊,起码有一两百人,手拿棍棒、锄头和铁叉,显然车驾是过不去了。
“农民起义!”朱平槿一把抓起脚边精美绝伦的玉具长剑掀帘而出,站在车上一迭大叫:“曹伴伴,牵本世子的战马来!宋将军,指挥护卫列阵,护驾!护驾!”
宋振嗣顶盔带甲,长缨在手,二十多个带甲的骑兵立即组成两道骑阵横在大路上,屏蔽在朱平槿的车驾前面,剩下的骑兵分做两组,随护在车驾两侧四周。
一排精甲铁骑横在路上,那群农民军不可能看不到。聚集的人群开始有些慌乱,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大吼了几声,人群又镇定下来,用棍棒、锄头和铁叉对准朱平槿这边方向。
朱平槿看到人群并没有向他扑过来,扑通乱跳的心脏渐渐平静下来。是群体性事件还是反GM暴乱,这是两种不同性质的矛盾。前者是人民内部矛盾,后者是敌我矛盾。他们的处理方式也有根本不同。前者是化解,讲究春风化雨;后者简而言之就是坚决镇压,讲究暴风骤雨。朱平槿心中笃定,便开始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观察形势,既观察对方,又观察己方。刚才孙洪有些慌乱,已经落入朱平槿的眼中;这次坚决跟出来见世面的罗景云,骑在一匹矮小的川马上,倒是显得很兴奋,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短柄腰刀,一副跃跃欲试准备冲杀的样子。
贺有义骑马从车后出来,抱拳向朱平槿请命,要求到前方一探究竟。朱平槿准了,又安排两个骑兵跟随保护。
贺有义这是投献后第一次为主子做点实事。朱平槿前天说的话,贺有义回家是认真学习深刻领会了一番。他出身卫所,长于军中,又长期经营庄田和生意,与各种下层人物打过交道。今天路遇人群,贺有义一眼就看出绝非盗贼,而是哪家大户的佃户闹事,并且多半是闹租。春天正是青黄不接之时,佃户不闹租还闹什么?所以他立即站出来与孙洪争夺首功。孙洪骑马在前面,他刚才慌乱的狼狈样也落入了贺有义的眼中。
贺有义娴熟地控制着马匹,缓缓地靠近聚集的人群。直到只有十步距离,他才勒马大声斥问道:“你等何人,竟敢手持兵器,截断大路。你们是想造反吗?”
贺有义一声大问,人群中说什么话的都有。有的问你们是不是官兵;有的说我们不是造反,只是要让东家免租;有的说东家太狠,我们过不下去了;还有女人哭喊着抱着个小孩子冲过来,跪在贺有义马前。
贺有义判断正确,心中得意,于是又沉脸大声呵斥道:“你等聚集喧哗,不是造反是什么?你等有了冤屈,自有地方州县官员秉公受理,何故用此激烈手段?你等以为官兵手中的刀枪是吃素的吗?”
一个身材高大的精壮汉子排开人群走出来,手里还拎着一根粗大的扁担。他对贺有义大声道:“一听你就不是这儿的人!你是那里的官?你管得到我们邛州的事吗?”
见到出来一个领头的,贺有义心中并不胆怯,只是冷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滨莫非王臣!我大明四海一家,邛州并非化外之地,哪里有王法管不到的?”
那个精壮汉子一听,立即把扁担往地上一掼,道:“好好好!这个官说他管得到我们邛州的杨天官,我们都跟着他去,听他怎么跟杨家讲理去!”一大群人顿时围了过来,两个骑兵见势不妙,立即拔出兵器,逼住前进的人群。
贺有义根本不知道这个姓杨的人是谁,不过他一听“天官”二字就知道糟糕了。这“天官”二字可非同一般,一般只能用于朝廷吏部的官员。吏部是六部中管官的,排名六部第一,尚书一般都兼着大学士。吏部中的文选司,更是号称天下第一司,连新科的进士官都得小心侍候,免得被发配匪乱猖獗之地,糊里糊涂把命丢了。贺有义刚才说话时面对一群农夫,难免托大了,现在感觉有点下不了台。正犹豫间,人群中一阵骚乱,又有一伙人提着刀枪棍棒推开人群挤出来。一个相貌富态无比,带着员外帽子的人对贺有义喊道:“是谁想管我天官家的事啊?你是哪个衙门的,还是哪个贵人家的?”这群人看来就是与农民打擂台的大户了。
贺有义现在知道这些事不好管,也不能管,只好拨转马头准备向朱平槿报告,却不知朱平槿已经骑马站在他身后。
朱平槿没有对贺有义说话,也没有理会那员外,只是前出几步,亲切地对着那领头闹事的精壮汉子微笑道:“真是一条好汉!有胆气!你叫什么名字?”
那精壮汉子得了少年贵人的称赞,心中敌意顿时消散不少,便道:“小民王大牛。不是小民闹事造反,确实东家的租子收得太多,我们都交不起。”这时他手指一位怀抱婴儿的妇女道:“公子您看,她家的娃儿已经饿得不行了。”
朱平槿立即对贺有义道:“传令曹伴伴,让他把我们的干粮拿出来。你领着兵士去分给饥民们吃。注意一次不要给多了!人饿久了一下吃得太多,容易噎出病来!”
孙洪凑过来也道要去。朱平槿点点头,孙洪连忙去了。贺有义本有心劝谏朱平槿,但看见世子并没有与自己商量的意思,只好转身找干粮赈济灾民去了。
朱平槿跳下马来,把缰绳一扔,后面的骑兵赶快抓住。他笑容满面地走近那王大牛,示意那王大牛跟着自己。见着王大牛老实跟上来,他便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土坎上,一边让王大牛坐在自己身边,一边让大家都找地方坐下,只是把那群东家的人凉在路中间站着。
王大牛得了一块核桃酥饼,顾不了与朱平槿说话,先大吃起来,却因吃得太快噎住了,朱平槿忙叫曹三保拿水来。王大牛舔完手上的残渣,这才意犹未尽地说道:“公子这饼真是好吃!小的一家人从没吃过。”
朱平槿道:“等会儿你给家人带几个回去,让他们都尝尝。”
王大牛涨红了双脸道:“公子真是好人!我们真不是闹事造反!我们只是饿得不行,一起要东家免了去年的欠租。从去年秋收到今年夏收,小的全家七口人,只剩下三石粮,五个兄弟,一个老娘,还有个小妹,怎么吃的饱啊!这两个月,我们兄弟五个每天都要上山,看能不能打些野兔什么的,填填肚子,可是您看这春寒的,山间哪有什么野味啊?小妹倒还能挖着点野菜充饥。杨天官家这时候来催租,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朱平槿问道:“东家收几成租子?”
王大牛道:“地好的收七成五,地差些的有收六成五的,有收六成的,山边的石头地有收四五成的。反正收多收少,都是东家一句话。小的看公子必定是官府家的富贵人,能不能帮小的们说句话,把去年的欠租免了,今年的租子少收点。”
周围的农民并没有光顾着吃食,见王大牛与那富贵公子攀谈,早伸长了耳朵听消息;贺有义、孙洪以及那些护卫兵将也没有闲着,他们也在注意着朱平槿的一举举动。
在周围热切盼望的目光注视下,朱平槿只是笑着对王大牛道:“好啊。不过我们要说好,本公子若是给今天在这儿的人免了租子,你们兄弟就跟我走,好不好?”
王大牛看了一下周围的乡亲,犹豫了一下:“我倒是想走,这田是越种越穷,人是越种越饿。只不过小的家里还有老娘小妹……”
朱平槿笑道:“你们五兄弟商量下,留一个照顾老娘小妹,其他的跟本公子走。本公子保证你们兄弟有饭吃,还有点饷银拿!”
王大牛这次不犹豫了。他道:“公子是好人!就算公子你让我们当丘八搏命,我们也跟定你了!”
朱平槿哈哈大笑起来,对王大牛道:“你敢说敢当,是个好汉!”,又对曹三保吩咐道:“你去把杨天官家里的那个管家还是庄头的下人叫过来。你就说我认识他主子杨伸。”
“要是他们问起主子您呢?”
“你就说本世子管蜀王爷叫爹!”
注一:该书生或在几年后张献忠举办的首届兼唯一一届科举考试中勇夺状元,并同样大秀书法,令张献忠痛感蜀中人才众多,难以驾驭。故而将他斩首,并斩同科应试之人,史称“大慈寺惨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