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于黎明之后消逝,太阳照常升起。
长社之北,自中牟而来的幽州突骑打出旗号,荀彧忙碌地安排协调驻垒事宜。另一头,孙坚单骑归城将情况悉数回报皇甫嵩。
众人俱在忙碌之际,曹操偷得半日闲来,邀上同样是无所适从的贾诩,带上十骑奔赴观瞻蛾贼覆亡之林。
只是一夜而已,日前的葱绿皆作焦黑。每每微风吹拂而过,总有死灰在复燃。明媚阳光下,是死气挥之难去,寂然的画面令贾诩颇有些五味杂陈。
相顾无言,十二骑围绕庞大的树林骑行着,直到一副突兀的画面毫无征兆展露眼前,沉闷的气氛更是凝固。
出现在曹操与贾诩面前的,是堆积的无数死者。密密麻麻的尸体,保留着主人最后的表情,或是狰狞,或是痛苦,或是泣泪。
这成千上万来自死者的目光,就连曹操都为之寒毛竖起,更遑论阅历尚是浅薄的贾诩。
率先从毛骨悚然中抽离,曹操回顾瞧眼面露僵硬的贾诩,由是开导道:“蛾贼或许都有逼不得已的原因,然将罪恶施加于良善,其罪已不可赦。”
其实曹操有些多虑,贾诩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度过,他也没有丝毫的负罪感——即便有,也是死去皇甫烈带来的。
他所以面容呆滞,只是因为他想到,杀戮或许能解决一些问题,但其实好像什么都没解决。
只觉说不出的灰心丧气,贾诩目视骇人的京观喟然长叹:“‘饥寒切于民之肌肤,欲其亡为奸邪,不可得也’,此系先祖陈政事疏中之言。
蛾贼作恶,或能以力镇压。然造就世间诸般乱象之根源不铲除,蛾贼也就会似刚刚死灰般,随风复燃。”
“根源?”某些惊讶跃然脸上,曹操试探地问:“不知文和先生口中的根源,是指…?”
驭马靠近曹操,贾诩用种稀疏平常的语气道:“昔日,曾有一人言,当今之世若只是改良纲纪法度,实难拨乱世,反诸正。唯有彻底重建秩序,才能将安宁带回世间百年。骑都尉以为如何?”
昔年,曹操屡屡遭许劭拒之门外。结果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将其挟持,终换回“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评价。现在,天下马蹄狂乱,汉室有江山倾颓之危,他早年心中滋生的某些想法,当然日渐膨胀。
但贾诩可以交浅言深,曹操不会毫无城府。他只是摇摇头,道:“毁纲纪、法度易,然重建秩序是何其困难?设若世道丧乱,当真不知天下有几人欲效太祖高皇帝,开辟新朝…
兵者,国之重器,一旦丧失约束,则国与民俱要受其戕害。乱世之中,兵连祸结,孰又能幸免?以操之愚见,此人未免太上忘情,不知人间事矣。”
“太上忘情?或许吧。若要伏尸百万,却能活千万,常人或许不敢决断,但他恐怕眨眼就能做出抉择。”脑海熟悉的瘦弱身影,就是贾诩近来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
付之一笑,贾诩转而问:“若出贤明之人,欲定宇内纷乱,建兼爱尚同、疏者为戚之世…孟德可愿助其开创盛世?”
“君子求诸己身。贤达先行其事,自会有有识之士相随,操当然也不会例外。”完全猜不透贾诩东拉西扯的意思,曹操只能沉吟着作答说:“但若只是慷他人之慨,牺他人之身,将己藏匿帷幕之中,则操羞与为伍。”
“哦?孟德眼里,张角算君子啊?”曹操明里暗里的讽刺,对不了解雒阳内幕的贾诩而言,无异是对牛弹琴。他从曹操一番话中想到的,是曾经济阴山中的脸孔:“张角首竖叛旗,披坚执锐与卢中郎将鏖战河北,传闻他与蛾贼是共甘苦…”
“张角其人,若能建制度,约束部众,进而效仿当年太祖高皇帝入咸阳约法三章事,天下庶民之心恐怕早就归附。而九州庶民归心,蛾贼还是蛾贼吗?届时倒行逆施剿贼如你我,恐怕才是世人眼中的贼。
但张角他在干什么?他放纵麾下部署,肆意戕害无辜百姓,以至是生灵涂炭,九州沸腾…”连串铿锵激烈的指责中,曹操鞭指北面,声音中露出杀意:“此獠,死不足惜,安能算君子!”
“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贾诩若有所思点点头。
“与天下同利者,胜。”曹操一言既出,就已从贾诩眼中看到认可,由是他趁热打铁,尝试着进一步拉近与贾诩的关系。
浑身凛冽杀意一时俱散,他道:“先不谈国家大事,我这里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告知文和。此番我挥兵南下,途中遇一女子怀抱幼童昏倒路边。文若心善,故施援手救治。后见女子手中紧握司马氏符传,由是推测出她与文和相熟。故我在其苏醒之后,遣从弟遵其意愿,护送她们前往荥阳。”
“是她…多谢孟德。”听到雨夜中坚强的少女平安,贾诩露出些和煦的笑容。一番作揖感谢,待抬头时,他的话锋骤然回转,鬼使神差道:“然则九州动荡,救一人时,恐怕已有五、六死去。重整山河,孟德岂有意乎?”
然而本该曹操抒发志向的当口,一骑西来,令这场对话突兀地终结。
“元让?”回眸来者,曹操眯起眼睛说:“你不去收拢一路走失的军骑,来这里作甚?”
曹操此番驰援,先是在中牟周遭剿灭一伙贼寇,进而是一路的急行军。眼见愈来愈多军骑掉队,他由是留下夏侯渊的族兄夏侯惇沿途收拢军骑,以免这些久居边塞之人扰乱民间。
“吁~。”匆匆勒马,夏侯惇朝曹操遥遥抱拳,急促地说:“惇业已收回全部之二百七十七军骑,故南下来与大兄汇合。
就在半刻前,我至营地时见荀先生匆忙离开。心生疑虑于是去问妙才,方知荀先生是去阻挠皇甫中郎将坑杀俘虏。我觉此事重大,因而将军骑交妙才清点,自己则单骑赶来通知大兄。”
“竟有此事…”贾诩显然有些困惑。
“坑杀吗?”曹操闻言亦是将不解写在脸上:“蛾贼多番战损,加之烈火焚身,幸存者能有几人?此时行这等不详之事,虽说是除恶务尽,然皇甫中郎将不怕蛾贼将来血战到底吗?消息确实否?”
“根据妙才所言,是城中孙司马带回的消息。”夏侯惇如实相告道:“活埋之地位在长社南门外十二里,据那位孙司马言,皇甫中郎将还召集全城及周遭百姓尽数观刑。”
“文和,一道去看看吧。”曹操有些忧虑荀彧,神色难免紧张:“文若虽出名门,然荀氏于军中终究缺少底蕴。我恐文若言语间触怒皇甫中郎将,平白遭些折辱。”
看眼高悬穹顶的艳阳,明白无需亲眼目睹活埋场景的贾诩,点点头同意。就算他对蛾贼没有半点同情,然而活埋,他还是觉得皇甫嵩有些过了。
此刻同样目视太阳之人,除却贾诩,还有皇甫嵩。
时辰已到,当他收回目光时,王琦依旧伏于地上。皇甫嵩当然明白,他所以恳求自己收回活埋将令,绝非是因其承诺蛾贼庇护其性命,而是他受到某些人的委托。万余蛾贼,就是万余的青壮,或者说部曲。
“诸位毋须赘言,逢此乱世定用重典。蛾贼杀戮乡民,手中沾满无辜者的血,放纵他们,又如何对得起死难的百姓?更何况,恕其罪饶其命,这些恶贯满盈之徒就会感恩戴德重新做人吗?不会,他们只会继续祸害地方。”
“诚如是,斩首即可,何必埋之?”此言出自匆匆赶来的荀彧。
他绝非腐儒,放纵蛾贼的祸害他们明白,皇甫嵩杀意之坚决他也清楚。他此来只是劝阻皇甫嵩不要用活埋这种极端的方式处决蛾贼,特别是在颍川百姓们面前。
“我要民畏我,更甚畏贼。”皇甫嵩瞥眼朱儁,不咸不淡地说。正是源自朱儁坐视蛾贼逃离,皇甫嵩才不得不行此残酷之举。
杀鸡儆猴,逃窜的蛾贼是猴,颍川百姓也是猴,豫州的世族、豪族更是猴。听到皇甫嵩的答案,荀彧只是叹息一声,再没立场开口。
伴随天子剑高举,一切尘埃落定。光和七年五月,盘踞颍川数月的黄巾彻底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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