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今天当了一回媒婆的角色,赵烈文变得有点八卦,他坐到太师椅上开始和梁大少爷聊了起来:“在我看来,这两人啊,是在家里呆久了,闲的无聊,说是来拜年,其实主要是出来散散心,找老伙计们聊聊天”。
“不会吧,这两位可是大才啊,何况都是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的,怎么会赋闲在家呢”,梁大少爷其实大体知道这两人的经历,只是看到赵烈文起了谈兴,赶紧递上话把儿,咱可是个会聊天的。
果不其然,赵烈文越发的神采飞扬了:“这个说起来话就长了,先说郭筠仙吧,他是三年前被朝廷免去了广东巡抚,一方面是两广总督瑞麟排挤刁难他,可主要的原因并不是这个,毕竟总督和巡抚有矛盾也属正常,朝廷也乐于看到督抚不和,以便互相监督;主要的原因是郭筠仙的多年好友左宗棠向朝廷参了他一本,参他追剿长毛余孽不力”。
“啊?”这个梁大少爷还真不了解:“这左宗棠竟然干这种事?”
“是啊,谁能想到啊,郭筠仙更没想到,左宗棠会对他下黑手!想当年,左宗棠被人诬告,朝廷要降罪于他,当时郭筠仙在京城做官,使出浑身解数帮他疏通关节,托人向皇上进言帮他脱罪,他郭筠仙对左宗棠可是有大恩的;可偏偏是这么个至交好友给他背后捅刀子,可想而知,郭筠仙这心啊,是拔凉拔凉的,连申诉的奏折也没上,他是心灰意冷了”。
“那左宗棠为何要这么做呢?”
“还不是为了所谓的地盘,左宗棠当时已经是闽浙总督,有点膨胀了,想把广东也控制在他手里,可郭筠仙不是他的手下,算是老师的门下,他左宗棠要自立门户,就六亲不认了,朝廷也是乐于看到湘军一脉出现分裂,就采取纵容左宗棠的态度;所以湘军系已经有了三个山头,老师这边是最大的一派,还有左宗棠和李鸿章;本来以彭雪琴的资历,也可以成为一派的,只是这位仁兄性子跟我一样,天生不喜欢做官”。
赵烈文摇头晃脑的,把这些官场秘闻都说了出来。
梁大少爷咧嘴一笑:“这左宗棠还不是空欢喜一场,现在他不是已经被朝廷任命为陕甘总督了吗?”
“是啊,陕甘那边闹回乱,听说已经死了几十万汉人,新疆闹得更凶,已经自成一国了,俄罗斯,英国也参合进来了,朝廷对新疆已经基本失去控制;当初林文忠就向朝廷推荐过左宗棠,称能平息新疆之乱者,唯有左宗棠;所以朝廷这次临危授命,左宗棠是必须接受的,这就是他的使命”。
梁大少爷不禁感叹,英雄终究是英雄,虽然在私德上这样那样的缺点,可在大义上,还是为国家民族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在督署客厅,梁大少爷终于见到了刚刚谈论的郭嵩焘和彭玉麟。这两人性格迥异,气质也是两种风格;彭玉麟有多年的武将经历,神色中自带一股刚烈,一如其性格的刚直不阿;郭嵩焘则是一副儒雅君子的书生气质,只是眉眼神态中难免有几分失落,一双眼睛却仍然是炯炯有神,平添几分神采。
赵烈文给几人介绍完毕,梁大少爷主动给两人作揖行礼,态度很是恭谨:“思瀚见过彭师兄,见过郭师兄,久仰两位的大名,今日有幸得见,真乃一大快事”。
“哈哈,镇西贤弟客气了,贤弟的所作所为影响深远,和你相比,我们这把年纪的简直是尸位素餐啊”这么谦逊客套的肯定是郭嵩焘了。这位可是历史上大清第一位驻外使节,待人接物社交礼仪方面自然没得说。
赵烈文在旁边插嘴道:“两位,给你们通报一个喜讯,老师已经将劼刚兄的长女许配与梁师弟”。
彭,郭二人听了都将视线转向曾国藩,曾总督目露笑意,微微点头,却不说话。
郭嵩焘马上拱手道喜:“今天我们俩是赶巧了,新年恰逢喜事,当浮一大白!”
彭玉麟却是微微一笑:“梁师弟啊,这样的话,你这辈分可就比我们低一辈喽”。毕竟是雪帅,性格中的那份孤傲不经意中就会流露出来,让他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称兄道弟还是不太习惯。
梁大少爷现在已经练出来了,足以应付这种场面:“思瀚年少识浅,虽蒙老师青眼相加,窃不敢与诸位相提并论,以后还望诸位多多关照,多加提携”。
见他姿态放得这么低,彭雪帅自是觉得十分畅快,心中直道孺子可教,只是当着曾国藩的面,终归不能太过托大,言辞中也带了几分客套:“不敢不敢,常言道自古英雄出少年,老师又是识人素来出名,梁师弟想必是人中豪杰”。
曾国藩看着众人交谈,心说你们要是知道这小子掌握着大量的财富,麾下更是有着好几万的军队,还买了一支舰队,连军工厂都建好了,岂是一般的人中豪杰?年纪轻轻的就已经是一方枭雄啊!这小子待人接物还如此低调,就这份气量来看说不定真能成就大事。
梁大少爷这边却是话风一变:“只是我对雪帅的处世之道不敢认同”。
这话就有点火药味了,厅中几人都是脸色微变,曾国藩随即又变回原样,微笑不语;赵烈文则是一副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模样;郭嵩焘是既紧张又期待,心说我认识彭雪琴这么久,从来只见他呛别人,没见过他被别人呛;彭雪琴更是面色变寒,双眼开合之间精光外露,整个人的气势顿时跟刚才大为不同,武将的威严让众人隐隐觉得空气中充斥着压力,连呼吸都凝重了几分。
只是在场的诸人都是久经沙场之辈,连梁大少爷也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考验,自是不会露出丝毫畏惧之色。
彭玉麟心道此子竟然颇具胆色,心中不禁对他高看几分,当即缓缓说道:“愿闻其详”。
梁大少爷对他拱了拱手:“请恕我直言,诸位都是大才,都看得清这天下大势。大清被洋人两次打开国门,两次都是割地赔款;而洋人崇尚的是丛林法则,也就是弱肉强食,因此在洋人眼中,大清已经沦为他们可以予取予求的一块肥肉,之所以还没有被他们吞掉,是因为这块肥肉有点大,以他们的胃口一口吞下的话难免会撑破了肚子;可笑的是朝堂上还有不少的迂腐之辈仍然以为大清是天朝帝国,洋人是蛮夷之邦,根本没想过要奋起直追,就算皇家的圆明园被洋人抢光烧毁,还没让他们清醒;照此发展下去,我们这个泱泱大国难免会被洋人们分而食之,成为人家的殖民地,诸位以为然否?”
彭玉麟没想到梁思瀚会讲这些,一时之间无从分辩,可细想一下他说的话,却发现也没法反驳;正因为看透了大清的腐朽不堪,所以他宁愿赋闲在家,也不想再入官场。
彭玉麟不说,其他人也不会插话,就听梁大少爷继续讲下去:“国力如此衰弱,朝廷对汉人的防备之心愈加强了几分,可满人大多数尸位素餐之辈,难得出了一个敢用汉人的肃顺,却被两宫太后给剪除了,朝堂上的这种格局只会让国家进入恶性循环,加快国家沉沦的速度,国家复兴更是无望;可虽然国势如此衰弱,难道我们就眼看着她一步步走向衰亡吗?”
说完这句,梁大少爷看了众人一眼,这几位仍然没有想说几句的样子,就等着他说个明白呢。
“诸位都是人中龙凤,国家栋梁;长毛作乱,各位以书生带兵,挥戈平乱;可平了长毛之乱后,就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吗?国家虽然暂时平静,但还不是仍然岌岌可危?刚才和惠甫兄谈起左宗棠,左宗棠虽然私德有亏,但新疆,陕甘动乱,却能一力承担坦然面对,在大义上确是当得起英雄二字;所以我直言不讳,雪帅的辞官赋闲是消极避世,我们不是出家人,回避又有何用?大丈夫就该迎难而上,不然岂不是上负苍天下负黎民?”
这番话说得彭雪帅难受之极,以他素来言辞犀利的风格竟然也无言以对,人家也没有什么人身攻击,相反一再的捧自己是大才,人中龙凤,是国家栋梁,矛头直指自己的辞官归隐;唉,郁闷啊,连不想当官都要遭这小子的抨击,我这是招谁惹谁了?他郁闷地看向曾国藩,心说老师你说句公道话吧。
曾国藩还没开口,边上的郭嵩焘先说话了:“梁师弟高见,你这番话实乃有理有节,雪琴辞官归乡我也是不赞同的,国家衰弱,吾辈更当奋起,岂能消极避世!”
彭玉麟听了只想骂人,狗日的,用得着你来补刀吗?你他娘的自己也赋闲在家,有何资格说什么“吾辈更当奋起”?
这当口,曾国藩这个做老师的再不能不说话了,否则他们几位师兄弟之间有了疙瘩怨恨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