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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老师迟疑了一下,朝翔翔那边看了一眼,又把声音压低了几分。
“还不是一些……嗯,闲言碎语。”她明显是在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措辞,以维持好自己教教师的身份,“现在网络暴力太可怕了,但学生们还小,并没有自我辨别的能力。”
何沐虽然没有仔细看自己究竟有哪些东西被扒皮了,但也能想到个大概。网上的那些流言蜚语,向来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并且来势汹汹,谣言永远比真相更引人注意。
解释没有意义,她身边该明白的人明白,就够了。
而这些人中,无疑是包括翔翔的。何沐最不希望的,就是他因此而受到伤害。
只是现在看来,以为那些记者不会对着孩子下手,她到底还是太天真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翔翔作为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在这次事件中,显然处在一个风口浪尖的位置。
命运是不公的,他的出身注定了会比其他孩子经历得多,也早熟的多。在何沐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可怨天尤人的,却又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她留下一句“谢谢赵老师”,便没有再说其他。只快步走到翔翔面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对他柔声笑道:“妈妈来了,走,咱们回去吧!”
翔翔微微抬起头,看了看她。这一眼看得极不自然,甚至有些“偷窥”之嫌。
但他到底还是听话的,闻言低低地“嗯”了一声,开始收拾作业本。
在这个过程中何沐什么也没有说。说是要说的,但不是在这里,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看吧。
牵着翔翔的手,她离开了赵老师的办公室。走廊上已经聚集了很多学生,小孩子是最掩藏不住心思的,不知从哪里听了些似懂非懂的传言,便一个个都用奇怪和质疑的眼神看过来,显然很清楚这对母女就是今天学校气氛格外诡异的始作俑者。
何沐若无其事地拉着翔翔下楼,身后,有调皮的男孩子大喊一声,“就是他!他没有爸爸!”
何沐能明显感觉得到,被握在手中的另一只小手,狠狠地颤抖了一下。但翔翔终究什么也没说,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迈着台阶。
鼻子有些发酸,何沐连忙伸手揉了揉。
这么多年来,她自己是糙惯了的,早就从一个装模作样的“玉女”成半个女汉子了。脸皮厚得足够对任何事情一笑了之,必要的时候甚至能撸起袖子,拿出柔道黑带五段的功夫和人干上一场。
何沐什么都不怕,唯独看不得翔翔受委屈。
把翔翔拉紧了几分,她加快步子,飞奔一般地出了教学楼。左顾右盼,最后拉住一个保安,问:“你们这里有不引人注目的小门吗?”
保安愣了一下,很快又下意识地朝正门瞅了一眼。显然也意识到,这个时候要赶出校门的,不会有第二个人。
何沐发挥演技,马上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眼泪瞬间就在眼眶里打转了。
“外面记者太多了,我的孩子怕得很,”她哽咽地道,“我一个女人,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保安想了想,道:“跟我来吧。”
便带着何沐来到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
“这个门的朝向不好,外面太偏僻,怕孩子出事,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开了。”他低头从钥匙串中找出一把半锈的,插
|进门锁,吃力地打开铁门,朝外面看了看,道,“你们快走吧。”
何沐一个劲儿地道了谢,忙带着翔翔飞快地冲出门去。
外面果然是一个街道的角落,人烟稀少。她小心翼翼地四处看了看,见并没有人注意到这里,这才松了口气,转头对翔翔道:“今天我们不回家,去宾馆,你冰冰姐姐在那里等我们呢。”
她一直很奇怪,为什么白蕊冰和自己同辈,而自己的孩子却要叫她“姐姐”。然而白蕊冰坚决表示,绝不能把她往老了叫,所以久而久之她和翔翔对于这个蹩脚的称呼倒也习惯了。
听了何沐的话,翔翔点点头,没吭声,任由她拉着往外面走,转弯,一直来到大道上。
何沐扬手,拦住一辆的士。然而正准备上车,一只手却从后面伸出,“啪”地一声,不轻不重地把门关了上去。
那是一个西装笔挺,身形高挑的男人。
只不过在何沐的眼中,这种男人都一个样儿,她唯一能在第一时间确定的只有——这厮不是顾泽铭。
这让她稍稍地松了口气。
而就她以为这人是要和自己抢车,准备飞扑上去强行护住的士的时候,西装男人却微微弓起身子,冲着司机道:“对不起,她不坐车了。”
莫名其妙被涮了一遭,的士司机显然不满。然而男人言语得体,一身行头谁看了都知道价格不菲,显然不是什么普通人。他也不敢发作,只扭头狠狠地瞪了何沐一眼,然后一踩油门飞快离开。
何沐:“……”我比窦娥还冤好吧!
她努怒而回头,盯着西装男人道:“你这是干嘛啊?”
男人依旧温文而有礼,冲她一鞠躬,道:“何小姐,穆先生请您上车。”
一听到那三个字,何沐脑中顿时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虽然容貌依旧模糊,但修长高大的身形,沉稳如山岳的气度,却十分清晰,恍然入座。
甚至连对方举手投足间所不经意带来的压迫感,也能随之浮上心头。
那的确是一个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男人。虽然论起神出鬼没的程度,比起顾泽铭还不遑多让。
她下意识地就退了一步,道:“你能告诉我,穆先生……为什么找我么?”还是三番两次,毫无缘由。
“穆先生听说您出了一点麻烦,他愿意替您解围。”西装男人微笑道,“至于其他的,您可以当面问他。”
他后面适时补充进来的那半截话,把何沐一句“他为什么要帮我”生生地堵了回去。
她没有说话,眼波微动,显然正在考虑。西装男人也不催促,仍旧保持着微笑,在旁边静静地等待着。
半晌后,何沐开了口。
她道:“走吧,上车吧。”如果放在过去,她可能会拒绝。但现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她根本无人可以求助。
杜晨?
这次他那边如果压得住,又怎么会弄到今天的地步?再说了,两人之间现在正被说得各种不堪,如果再私下联系,反而会给那些传言增添“有力证据”。
顾泽铭?
呵,别闹了。这事儿他虽然能管,可一看就是不爱管闲事的主儿。
虽然到现在位置,何沐都没弄清楚那个看起来牛叉轰轰的穆先生,究竟是什么来头。但很显然,他如果要对自己不利,没必要用这么拐弯抹角的方式。
更何况,就自己这模样,这身材,根本没什么可图的。退一万步考虑……他真要图,那就图吧。为了翔翔,牺牲个色|相算不得什么。
看他也不是年轻小伙子了,自己这模样,一脱衣服没准能把他吓得马|上|风。
这点“自信”何沐还是有的。
于是她决定铤而走险一次。
跟着西装男人回身走了几步,远远地就看在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加长型轿车,非常惹眼。
这回何沐看清楚车牌了,是那种死贵死贵的,她看到都要绕道走生怕蹭掉人家油漆的劳斯莱斯。
“穆先生,何小姐来了。”西装男人弯下身子,冲着半开的车窗里面道。
“请她进来。”里面传出一个缓慢而低沉的声音。
何沐把翔翔拉紧了一点,扭头对他低声道:“我们去见一个叔叔,不是坏人,别紧张哈。”
翔翔点了点头,但见了这架势,心里显然还是有点怕的。
西装青年打开了车门,二人弯下身子坐了进去,便看见车内的另一头,一个男人正端端正正地坐着。
他一身黑色的长风衣,衣着笔挺,头发丝丝缕缕都打理得极为整齐。见了何沐,他微微颔首,朝他露出一个不失礼节的微笑。
虽然上了年纪,但他的每一个举止间,都昭示着自己出身于名门大家,拥有极佳的修养和风度……以及,莫名而来的压迫感。
西装男人在外面关上门,然后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车缓缓开动,窗外的风景在一点点往后倒退。
这个加长型劳斯莱斯里面空间极大,何沐也不是头一回坐了,但这一次,里面不过是多了一个人,她却感觉到了格外的逼仄。
显然是看出了她的局促,穆勋稍稍勾了勾唇角,道:“紧张什么,你刚才不是说了,我不是坏人么?”
没想到自己的悄悄话也被听去了,何沐向来厚脸皮的脸上,竟然也有了一点窘迫的神色。
穆勋看在眼里,却转向了一旁的翔翔,神情也柔和了几分。
他缓声开口:“你觉得我是坏人吗?”
翔翔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听了这话,下意识地看了何沐一眼,然后才道:”我觉得……我觉得不是。”
穆勋眼中的笑意骤然加深,却对此之不置可否,只接着问道:“今天的事情……你怕么?”
被戳中了一整天来的心事,翔翔的神情骤然有了变化。他没有回答,却低垂下眼眸,放在腿上的手微微收紧,揪了揪自己的裤子。
这个动作显然透露了很多东西。
穆勋的神情不变,耐心等待了一段时间,才又开口问道:“你是怕那些人的议论伤害到了你和你妈妈,还是……怕你的妈妈真的是他们所说的那样?”
他的声音低沉和缓,如同酿了多年的陈酒。不知为何,在对翔翔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周身自带的那种压迫感,淡了许多,莫名地反而多了几分亲和的意味。
“不是!”翔翔立刻里有茫然,但那种茫然却在一点点减少,显然是因为他刚才的话,而有所触动。
“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你的妈妈,”顾勋道,“她不是那样的人,对么?”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目光轻描淡写地从何沐面上扫过,中途顿了一下。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只是十分单纯的“看”。
但何沐心里却莫名一个突突。
她忽然意识到,穆勋方才的一番话,是在替自己开导翔翔。并且他显然有着一种别样的感染力,几句话,便带来了极大的西a哦过。
而且,他怎么连翔翔在学校的事情都那么清楚?
这个男人简直太可怕。看似是个局外人,却又处处都在局中。
更要命的是,自己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咬咬牙,何沐抬起头来直视了对方,豁出去问道:“穆先生,请问……我们以前认识么?您究竟为什么三番两次帮我?”
穆勋把视线从翔翔身上移开,看向何沐。
他的目光很柔和,却带着一种奇妙的侵略性和压迫感,连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何沐,在和他对视的瞬间,心里也有了一刻的颤抖。
但她并没有退缩,她必须用目光表现自己探求这个问题的坚定心情。
片刻后,穆勋淡淡地笑起来。
他道:“我们之前并没有见过。”
何沐:“……”,然后呢?
然而她伸着脖子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到自己想问的问题。
穆勋黝黑的眼眸在昏暗的车内,越发幽深如渊。眼波不着痕迹地动了动,他重新开口,说得却又是完全矛盾的一句话。
“但是我们不久前见过。”
何沐一怔。但她并没有苦思冥想,因为知道自己那毛病,想也是白搭。
而这时,穆勋又道:“几个月前,你的孩子走丢的事情,你还记得么?”
这事儿何沐怎么可能忘记?他这么一提,她便彻底想起来了。
“所以那个时候,把翔翔带到我面前的……就是您?”说到此,她的眼睛里已经不由自主地闪现出点点光芒。
她是真心地感谢。
在自己惊慌失措绝望无助的时候出现,把这一切终结的那个人,于她而言,有时候甚至同天神无异。
穆勋点了点头,对何沐的感谢致辞却似乎不感兴趣,他只是淡淡地垂眼,把视线重新落在了翔翔的脸上。
“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这个孩子……十分招人喜欢。”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低了些许,仿若自呓,“这种感觉很奇妙,好像有缘似的……”
何沐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为了不使冷场,便小心补了一句,“您……有孩子么?”
穆勋闻言,黝黑如墨的瞳仁骤然收紧。
但只在瞬息之后,又恢复如常。
“曾经有一个,死了。”他平静道,“然后,就再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