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姐儿在榻上足躺了两日,身子才逐渐好起来。
这日清早在房里刚沐完浴,正坐在玫瑰凳上由着如意为她绞着长发,尚还不及更衣,周氏跟前的大丫头柳红就来传话,“姑娘起来了,身子可好些了。”
佟姐儿忙起身请了她坐,又叫平安上一碗热茶汤进来,才抿一抿唇轻声细语地道:“费姐姐关心了,昨儿还有些不适,今日倒好些了,正想着收拾妥了就去给舅母请安,不想姐姐正来了。”佟姐儿说完,又看她一眼,不知她是为了何事而来。
既为周氏跟前的红人,柳红便也就不拘泥那些虚礼,坐下来啜了几口热茶汤,才与她说起来意,“昨儿天色将暗时,舅太太家里才派人来邀,说是院子里梅花开得正好,邀府里一众女眷过门赏梅呢。姑娘可去?”
佟姐儿听了,心里并不大愿去。那一家的姐妹都跟二姐姐穿一条裤子,见了她爱搭不理的,去了也是被人晾在一旁,可这都特意来邀她了,若是不去又要得罪了周氏。
心下无奈,也只得咬一咬唇应了。
既是应了要去,便不得不打扮起来。她是做客,且又是跟着人顺带做客的,穿着打扮自然不好过于隆重,却也不好太过清淡。
罗妈妈打开衣橱,里头清一色的素色衣物,佟姐儿自来只喜欢素淡的衣物,橱子里多数不是天水碧,便是藕荷、雪青与月白等清雅的颜色,难得有两身出门做客的衣物。
罗妈妈挑来拣去,只寻出一件相对喜气的淡红色妆花缎面小袄与一条湖水蓝簪白花棉裙。
梳好了头才给佟姐儿换上,十四岁的姐儿身量虽比不得纪家几个姑娘高挑,可该凸的地方也凸了起来,该翘的部位也有了弧度,少见她穿艳色,罗妈妈不觉赞一声好看。
“就该多做几身鲜妍的衣裳,这般一换上,气色便好上不少。”佟姐儿自幼体弱,面皮子比旁的姑娘都要白上不少,真可谓是欺了霜又赛了雪,这一换上有点颜色的,小脸上就立时映出一点血色来,再不似平常那般病弱。
佟姐儿抿一抿唇,淡淡笑一下,又蹙眉苦恼起来,“真个不愿去那家,嘴上说着赏梅,实际不过是凑在一处喝茶吃果点心。她们是一家子,在一处有话好说,我一个外人,实在叫人提不起兴趣。”
“怎么就是外人了?”罗妈妈见她唉声叹气,还拿手撑住下巴,坐在一旁一脸的不乐。便走近了摸一摸她乌光水滑的头发,“你是要做那家外甥媳妇儿的,怎么就算外人了?这时候多跟着舅太太走动,日后对你只有好处,无有坏处。”
佟姐儿自来聪慧,哪里不知这话的意思,心里再是不乐,还是起了身由着丫头重又理了装束。
佟姐儿带着两个丫头到周氏屋里会合的时候,众人只都在等着她了,周氏方好,笑容满面地问她身子好些不曾,又问平安、如意,姑娘出门防寒取暖的物件带齐没有。见一切妥当了,几人方坐下用了早饭,才备车出门。
众人近了垂花门,佟姐儿方问道:“怎么不见大姐姐与三妹妹来?”
“你大姐姐忙着绣嫁妆不宜出门,三妹妹想是眼上的瘀伤还未散尽,自然也不好出门做客。”杜氏与佟姐儿两个并排走着,她这几日心气不顺,原也不愿出门,可碍不住婆婆要求。
消息来得又突然,为着不叫众人等,临走时不及翻箱倒柜地寻出新衣来,便只换上着过两回的蜜合色折花对襟袄。她眉眼生的温婉,这般随意的妆扮着,却也有一番风味。
佟姐儿对这个表嫂有些好感,勾住她的手臂挨在一处又说了几句闲话,前头走着的周氏与珍姐儿回头看两人一眼,甚话未说就先登上了头一辆马车。虽只晃了一眼,还是叫佟姐儿瞧见珍姐儿那趾高气扬的样子。
祁安本是先朝都址,繁荣昌盛自不必说,新帝登基迁入新都时,不少朝中大臣尾随而去。今时还在此处安居的不是碌碌无为、毫无所长之辈,便是那与纪家一般的名门望族之后。
纪大老爷的祖辈中曾有袭过京中正一品、正二品的高官人在,老祖先昔日的尊荣辉煌,到了今时这几代小辈,却是没落了下来。所幸祖宗留下的根基深厚,一时半会儿的子孙小辈也不至于败光了家业,兴许哪日还可东山再起也未可知。
这周氏的娘家也是当地的望族,府宅占地不小,佟姐儿与杜氏坐一车行在周氏之后进的角门,换了轿子到垂花门方停下。
周氏的几个嫂嫂、侄女并侄媳早在门边候着,见几人落了轿就上前来迎,“可算是盼来了,自昨晚上回话的说是能来,老太太就高兴了一晚上。这不,人还未进门儿,我们几个就被赶出来迎接了。”
这说话之人却是周氏的二嫂子姚氏,说话行事最是爽快利落,说起笑来也是头一把手。一身簇新的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绣袄,衬得整个人红红火火,格外喜庆闹人的很。
周氏一手勾住她,另一手贴着大嫂子的背,才要笑起来赔罪,“倒是我的罪过了,让嫂嫂们与小辈们受了凉,对不住。”
“可不就是。”姚氏领头笑起来,众人笑闹着往老太太住的上房走,几个姑娘却叫落在了后头。
“珍姐儿你这披风好看,可是姑母给你做的,我也想要一件。”周家三姑娘同珍姐儿最要好,自落了轿两人便黏在一处,珍姐儿要嫁的树哥儿便是她的亲哥哥。
珍姐儿有意同她交好,不及犹豫就要解了身上披的镶红狐毛滚边织锦披风,“喜欢我便送你,就是你……”
“诶,佟姐儿那个好似更好看!”周家三姑娘性子活泼,回头看中了,一下就蹦到佟姐儿跟前,指着她的披风就要,“这个送我可好!”
佟姐儿原还在出神,杜氏既为儿媳妇,自然要时刻跟着周氏,她一人正好落了单。周家几个姑娘不同她亲近,她便识趣儿的不往前凑,走在廊上望着冰天雪地的景色,心底正涌起了愁绪,周家三姑娘就一下跳近来讨要披风,却还是叫她小小吃了一吓。
“这是去岁丫头给做的,你要喜欢,回头我叫她做件新的给你送来。”佟姐儿一手握着手炉,一手抚上淡了色的花纹,想叫她打消了念头,谁知却遇着个犟脾气的。
“不妨事,我就喜欢!你快脱下来!”周三姑娘眼睛睁得大大的,说是天真烂漫、不韵世事,可谁又会真个去信。
珍姐儿原还在恼她不识货,她的披风不比佟姐儿的好上百倍,没看上她的,却看中了佟姐儿那件破烂货。这会子却又转了念头,几步走近了也帮着讨要,“佟表妹给她罢,纪家里不缺这一件披风,回头我叫娘再给你送些缎子,任你裁多少件都行。”
珍姐儿只比佟姐儿大上一岁,却要比她高了近一个头还多,纪家、周家的姑娘普遍生的高挑,佟姐儿却因自小身骨弱,个头娇小,周家有几个比她小的,看起来都还比她要大。
这会子还需抬头看珍姐儿,她咬一咬唇,边上两个丫头也是气的不行,这冰天雪地的就叫人脱了披风,不是存了教训人的心又是什么!
“并非是我不送你,这会子还在屋外,待咱们进了屋再送你可好。”佟姐儿说话的声儿与她长相一样,俱是柔声细气的很。周家三姑娘知道她有病,也怕她因此病了怪上自个,正想点头答应,边上珍姐儿却又撺掇起来。
“左不过一见穿旧的披风罢了,佟表妹既这般舍不得便算了,回头叫我娘亲自做一身一模一样的送你可好?”
周三姑娘本就一时兴起,兜兜了这许久还未得手也就失了兴头,听说可得一件新的,还是姑母亲手做的,自然乐得点头道好。
珍姐儿说的声音这样大,前头正待拐弯的几个长辈都叫听得回头看一眼,佟姐儿只当事情过去了,谁想又被人安了个小气的名头。
“姑娘,二姑娘太可恨了!”待珍姐儿她们走远,平安才在耳边啐一口。话一说完,就遭如意瞪一眼,“姑娘,万事都会好的,咱们可要看开一些。”
“我有甚个看不开的。”佟姐儿握住两个丫头的手,一步一步朝前走,“那几个不过是还未嫁人,待她们各自嫁了人,方知今日所为实在可笑。你们瞧一瞧大表嫂,才刚进纪府时可不就是鲜灵活络的一个人,如今怎么样?”
如今怎么样?如今唯唯诺诺,大事都掌不了,说到底还是肚子不争气,要是进府就生下个哥儿,今日又会怎样?
两个丫头这样琢磨着,心里又为自家姑娘担心起来,大奶奶身子健全都难怀上,自家姑娘身骨这样弱,岂不是更难?
周家老太太儿子生了三个,闺女可就只得周氏这一个,因此周氏每回回趟娘家,周府就跟大过年似的,下人们忙前忙后的跑,就是为着叫姑奶奶在娘家顽的开心,吃的满意。
周老太太屋里围坐了一屋子的女眷,唧唧喳喳好不闹人,周老太太抱住闺女与外孙女坐在暖炕上,刚要说几句话,就叫底下的丫头吵得盖过了声儿。
她气地清清喉咙,猛咳一下,“好容易盼你姑母家来了一回,娘们儿两个还未说上几句话,就叫你这丫头闹翻了天,赶紧回自个屋里去耍。”
周三姑娘吐吐舌头,冲着珍姐儿使个眼色,珍姐儿便坐不住地挪一挪臀儿,“外祖母要与娘说私房话儿,外孙女儿便先退下了。”
“你这个丫头!”周老太太笑着点点她的小鼻头,揶揄道,“自个想出去作耍便罢了,偏还要寻着我与你娘的由头来说,快去快去,小丫头片子。”
珍姐儿微红了脸蛋儿跟着周三姑娘跑了,周老太太拉着周氏进了里屋说话,周家的几个太太也各自忙前忙后的备起席来,杜氏也叫周家的几个奶奶拉住了去谈天说地。只佟姐儿一个坐在堂中两溜儿排开的交椅上,慢慢啜着甜枣汤。
屋子里就还立着几个周府的丫头,噤声屏气的,活像是在看贼一样,只坐一会子,佟姐儿就周身不适起来。正在这时候进来一个周家小丫头,“佟姑娘安,姑娘们在院里赏梅呢,请你一道过去。还说佟姑娘若是惧寒,指派丫头去折两枝回来赏一眼也好。”
“替我谢你家姑娘,天儿太冷,我便不出去挨冻了。”说完就指了平安去一趟。
谁知那丫头还不肯,“姑娘还说了,府里丫头此刻忙不开手脚,可否领了两位姐姐一道去,顺道多折点回来给老太太插瓶用。”
佟姐儿有些不乐意,身旁不留个丫头,独一人在这难以安心。
那小丫头却又道:“就一会子,折了梅就回来。”
佟姐儿抬头看一眼屋里立着的几个丫头,意思这些个丫头可不就是闲着没事做,为何就要我的丫头去跑路受罪。
“屋里这些个姐姐,是要留下随时听老太太、姑奶奶使唤的。”
“好罢,你两个便去。”佟姐儿不情愿地放了话,现下真是只得她一个人了,立着的那几个就不似个活人。
过一会子,又是那小丫头跑进来,面色急匆匆的,“佟姑娘不好了,两位姐姐折梅时不小心跌了跤。”
佟姐儿手一抖,青花瓷的茶盖儿便摔在了地上,不及去想就站了起来,“跌着哪儿了?可严重?在哪里我现下就要去!”
佟姐儿眼圈红起来,两个丫头自小与她相依为命,面子上是主仆关系,私下里却待她们如同姐妹。这会子冰天雪地的,梅树又挨着假山怪石,不定要伤的多重。
小丫头忙安慰她,“佟姑娘莫急,领你去便是。”
佟姐儿满心满眼都是两个丫头受了伤,还不知伤在了哪儿,素来缓行慢步的她,这会子急地跟着跑起来。
只一小段路就要扶住廊柱喘气,那小丫头也不催她,陪着她喘气,见这玉人一般的姑娘泪眼涟涟,周身还在打着颤,心中便有些不忍。可再一想姑娘许她的好处,狠狠心拉着她就七拐八绕地穿了大半个宅子。
佟姐儿跟着她来到一处院落,远远就听着嬉闹声,远时还未注意,近了门前方听见全是男子的声音,吓得一瞬顿住了身子。那小丫头狠狠心一把推开紧闭的房门,屋里霎时一静,几个正酗酒的少年郎一个个朝她瞧过来。
“这是哪家的小姐?倒跟那画卷上的仙女儿似的。”
佟姐儿回过神来,雪白着一张小脸折身就要跑。哪知却叫人自身后一把推了进去,身子一偏,正跌在了一位身形高大的男子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