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碧绣水芙蓉的床帐落下,半月式楠木雕花架子床上,佟姐儿咬了咬唇瓣,慢慢躺平了身子,扯住细软的湖绿色锦被往上拉了拉,才偏过头避开床头的烛光,蹙起两弯细细的眉,“熄灯。”
丫头如意才服侍过姑娘沐浴,尚不及回房换下沾湿的衣袄,就立在门外挨了罗妈妈半日的训,“往日只当你是个懂事的,今日怎就出了岔子。”
如意只低头不回话,罗妈妈气地一戳她的脑门儿,“纪家几个姑娘底子好,吹点风受些寒算不得大事,咱们姑娘却是自小养在深闺的娇花儿,经不住半点风吹雨淋。你也不是头一回伺候姑娘,打小儿便在身旁伺候着,念你初犯今日便不罚你,可再无下回。”
如意点头“嗯”一声,罗妈妈才放了软话,“行了,姑娘在唤,咱们先进去。”
待两人进了屋,先前在院门上等送参汤的平安也回来了,罗妈妈一面接过冒着热气的汤碗儿,一面轻拍佟姐儿的肩,“姑娘可睡了?起来喝了参汤再睡罢。”
佟姐儿睁开眼睛,屋里烛光虽不甚亮堂,却也能映出她那一对含烟笼雾的秋水翦瞳,她望一望床前立着的三人,复又合上眼睑,微抿一抿樱粉的唇瓣,“我不愿喝。”话一说完,雪白瓜子脸往里侧一偏,两弯黛眉越加拧巴在了一处。
罗妈妈先是一惊,摸上她的额头,见触感温凉,方放松了点,“再没有这般爱闹脾气的,赶紧起来喝了,一会子别又要闹起疼来。”
佟姐儿还不愿喝,雪白着一张小脸,美目闭得死死,罗妈妈心下无奈,只得使出了杀手锏,“平安,赶紧去求舅太太,便说姑娘病了,恳请请个大夫进来。”
“别去。”佟姐儿急忙坐起身,如意立时塞一个大迎枕垫在她身后,待她靠住了手上还攥着锦被不放,一直按住心口,“妈妈又这样!”
这口吻却是有些恼了,罗妈妈只作不见,一勺勺喂她喝尽了,一样样又擦了一遍,才要扶着她睡下,抬眼却见她额上起了层细密的汗珠,小手一直捂住心口不放,登时面上就是一沉,“姑娘犯病了?”
这话一出两个丫头也变了脸色,离得近的如意急忙摸出藏在枕头下的玉瓶,佟姐儿按住她拔盖儿的手,眼眶里瞬间蓄满了泪意,模样却是要哭了,“没有犯,只是疼……”久病成医,她知道这回不是犯病,犯病可要比这疼上千百倍。
“没犯就好,没犯就好。”罗妈妈吁一口气,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默念几句,又伸手解开她藕色的中衣,果见里头淤了一块,才看一眼就心疼地落了泪,“这是哪个狠心的,这样细弱弱的一个姐儿也能忍心这样待,可是二姑娘干的?”
罗妈妈这般问不无道理,纪家的二姑娘最是刁钻蛮横,见她们姑娘无父无母寄养在她家里,素日里便没把她们当做一回事儿。
舅老爷、舅太太是心善、重情义,有几回瞧见了,二姑娘也挨了训,只当着舅老爷、舅太太的面认错不误,背后却是照样欺负自家姑娘,如今俨然已是变本加厉。
“姑娘往后离她远点。”罗妈妈一面抹眼泪,一面接过平安手里的散瘀油,倒了半掌的油给佟姐儿推上去,见她疼的小脸立时越加白了,泪珠子流个不止,心口就快疼的岔了气。
“奶母,疼……”佟姐儿偏头趴在如意肩上,细弱弱的哭音叫人听了肝都要颤起来。
“就快好了,姑娘忍着点。”
罗妈妈手上力道不减,心里止不住叹惜自家姑娘身世可怜,昔日一个知府千金,走哪儿不是一帮子人簇拥着,只叹老爷太太去的早,好好的一只凤凰,愣是被人贬低成一只雀儿,这还不够,时不时还得受人欺负,实在是作孽呀!
推了小半个时辰,反复倒了几次的油,佟姐儿已经睡熟了,罗妈妈才松手。给她合上了中衣,服侍躺下,又落了床帐,才沉着脸出屋。
两个丫头自然跟着退了出去,罗妈妈在外间将一立定,回头就见两人跪在地上,如意到底通透些,细细说了前因后果。
“……原是三姑娘撺掇的打雪仗,奴婢与平安也在边上护着,先时还一处嘻嘻闹闹,砸来扔去,雪球儿捏的也不大,砸在身上倒也不疼。后时不知谁起的头,雪球儿越捏越大,几个姑娘也像是玩上了瘾,一气儿在雪地里疯闹,不止姑娘受了伤,三姑娘眼睛圈上都叫砸淤了……”
“这不一样。”平安愤愤开了口,“落在三姑娘脚前的是雪球儿,落在咱们姑娘脚边的可是实打实的石头。”
“早先怎么不说!”罗妈妈气红了眼睛,两人只好低下头抹泪,“姑娘不让说……”
许久,罗妈妈才低声叹一口气,“好了,都起来罢。”她在暖炕上坐定,知道是自家姑娘自觉寄人篱下,低人一等,往日老太太在时尚还有个寻求依靠的去处,现今除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之外实在是别无他法。
“左右她总要嫁出去的,咱们就再忍个两年,倒是你们护主不周,罚下本月月钱以示教训。”
罗妈妈话锋又一转,两个丫头虽是觉着有些冤,可一想确实是因着自个马虎大意,姑娘才遭了罪,罚月钱于她们而言不算大事,被姑娘厌弃才是头等的祸患,当下自然点头称是。
今夜恰好轮到如意值夜,姑娘体弱又怕黑,她与平安便每夜轮流睡姑娘的脚踏,寝屋里打通了地龙,这会子便是睡脚踏却也不感觉冷。
如意拥着被子坐起来,掀一角床帐钻进去,先是探一探姑娘的额头,再伸进被里摸摸她的手和脚,这一摸却叫她惊出了一身冷汗,不及披上袄衣就急忙点了灯朝外叫道:“妈妈!妈妈!不好了,姑娘染了风寒!”
罗妈妈本也睡得浅,吃这一吓也是忘了披衣,敞开/房门就派了平安去烦舅太太请大夫。
经这一闹,佟姐儿的大舅母周氏也叫搅了觉,她叹一口气指派大丫头柳红速去请大夫,自己则由着紫霞为她穿上暗红绣牡丹缎面交领长袄。坐在檀木镜台前整理发髻时还不忘横了丈夫一眼,“这样弱的身子可怎生是好?”
她这话里不缺埋怨的意思,阖府上下的人都知道其中的官司,原是老太太在世时定下的姻缘。
周氏统共生了两个儿子,长子纪均已成亲两载,次子纪江迟迟还未成亲,便是等着这佟姐儿及笄后嫁给他,她周氏虽没有市侩到嫌弃佟姐儿孤女的身份,却还是担忧这样弱的身子日后能否诞下子嗣?
她才将叹出一口气,纪大老爷就翻了个身扯响了呼噜,如何不知他是在装睡,周氏气地往他背上狠狠剜了一眼,“莫说我这做舅母的嘴毒,佟姐儿这样的便是她亲娘老子还在世,上门求亲的人家也要再三斟酌,任你身份再尊贵,模样再绝色,只要生不出儿子就是个空有皮囊的花瓶摆设!”
“周氏!”纪大老爷猛一翻转身子,国字脸上已显出了愠怒,“我可就这阿敏这一个妹妹,她去得早只留下这一个闺女,娘走时也是反复交代要照顾好佟姐儿,如今才过去多久,你就叨叨起来,合着当日/你那贤良的模样全是假的不曾!”
纪家是数百年的清贵之流,纪大老爷更是读书人,整日里斯文儒雅惯了,猛地发起火来周氏还很有些被唬住。
僵持一会子,她才又挺挺胸脯,思起自个早不是初来乍到的新媳妇,这些年为他纪家生儿育女,操持事务早已立住了脚跟,这会子有了底气索性立起身来。
“好好好,几十年的夫妻倒还比不上半副血缘的外甥女儿,我是缺她的衣了?还是短了她的食?好衣好食的供着哪样比惠姐儿、珍姐儿差了?光她那每月吃的燕窝参汤就要不少银子,且还不说那金子换来的养心丸!你倒是指出来我苛刻她哪了!”
“蠢妇!”纪大老爷猛一跳起身,指着一旁吓得不轻的紫霞取过衣袄,自行穿上又蹬上皮靴,呼哧呼哧几步走到门边,回头还不忘了指着她的鼻子狠“呸”一句,“当日佟姐儿怎么进来的你我心知肚明,人家可不是白吃了咱家的饭!哼!”
纪大老爷半夜里怒地拂袖而去,周氏立在当场却是羞得面皮紫涨,周身犯抖,紫霞跪在她脚边亦是吓得浑身打颤,“太太,可还要去……?”
“去,怎么不去。”周氏拍拍面皮,缓一缓面色,出门又是一副正室的端庄派头。
周氏到达碧霄馆时,大夫已经诊完了脉,如意正掏银子送走了大夫,回头指派小丫头熬药去了。周氏走到床前看一眼双眼紧闭的佟姐儿,面上显出了几丝疼惜之色,“好好的怎的又病了?可是你们这些下人轻忽怠慢了?”
“烦舅太太好觉了。”平安闻言早已跪下,罗妈妈矮矮身子继续道,“想是昨日里受了风,待喝过药不日就会好起来的。”
“好在没有大事。”周氏点点头,搭上紫霞的手,显然也只是走个过程,“既是病了,明日便省了请安,好生将养着罢。”
送走周氏不久,罗妈妈叹一口气,并平安两个只留了一盏灯坐在榻旁守着佟姐儿。
佟姐儿向来睡得浅,迷迷瞪瞪睁开眼睛,屋里暖气足的很,罗妈妈两个只穿着夹袄都叫热出一层汗来,她盖着厚棉花被子,被窝里塞进好几个暖手炉烘着,却还冷的不敢伸直了手脚。
“妈妈。”佟姐儿轻轻唤一声,罗妈妈赶紧答应,摸着她的头发直说再忍忍,一会子喝下药就松快了。佟姐儿吸吸鼻子,美眸里蓄起了水光,她赶紧闭上眼睛,不一会儿眼角就滑下一串泪珠儿,“可又叨烦了舅母,我这破败的身子,何时、何时才不叫人嫌……”
“我的好姑娘。”罗妈妈心疼地一把将佟姐儿抱进怀里,佟姐儿纤细的身子直打着颤儿,眼泪不止,偏又想要强行忍着,粉唇都叫咬出一排深色的牙印子。
罗妈妈又是心疼又是担忧地抚上她的背,“姑娘可别再要胡思乱想,仔细又累着了身子,这些个疼你都来不及哪个又还会嫌你,祸从口乱,日后再有这些个想法也要藏在肚里说,可万不能这般肆意而为了。”
佟姐儿噎一口气,只能含泪点了头,待如意熬好药端来,佟姐儿细口喝下去不久,刚要躺下,屋外小丫头就报,“二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