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松柏和赵兰香结婚的周年纪念日是在隆冬。
彼时贺松柏的“香柏”还扎根在北方,还没有来得及迁移到南方。棠棠和大海尚在襁褓之中的时候,贺松柏就开始了两头奔波劳累的日子。赵兰香常常觉得他是一辈子的劳碌命,无论穷得吃不上饭的从前,还是日子渐渐变好的今天。
她心疼极了,让b市的李忠多照顾照顾他。
他们夫妻刚回到g市的那年,碰巧顾硕明的调令也来了,他被调去了首都b军区任职。顾硕明离开之前,特意带着妻儿来贺家作客。
他的妻子是明朗大气的北方姑娘,唤作明雪。她的皮肤白净,个子很高,性格热情又大方,在军部任军医。七九年的时候顾硕明听了赵兰香的意见去了中越战场,在战场上立下了实打实的功绩,虽然途中遭遇了许多波折,部队一度传来他光荣牺牲的噩耗,但最后他回来了。
那年的他除了披着一身的荣耀归来,还带了一个白净的北方姑娘。顾妈总是嫌弃儿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眼见着就是打一辈子光棍的命。结果他出去了一趟,除了把人生大事给解决了,连娃娃都造好了。
顾妈从此再也不用念叨他只会窝里骚了。
赵兰香问起他们相识的情景,明雪笑着说:“我就是他的随行军医,他这个人平时看起来挺稳重的,但在战场上就是不要命,我带的绷带都不够他用。当时弹尽粮绝,我和硕明都在想过完今天也许就没有明天了。于是在最后一战前的那晚,我们在几个首长的见证下结了婚。”
顾妈凭空冒出了一个儿媳妇,那心情是又惊又喜。几个月以后她的大孙子铁蛋呱呱地坠地了,顾妈简直喜极而泣。
铁蛋是在战场上孕育的,纷飞的战火没有击溃他、严重的缺粮缺食也没有打倒他,明雪曾经一度有流产迹象结果他也好好地活了下来。他生下来的时候还不足五斤重,呼吸微弱得让人有种他随时会离开的错觉。
但铁蛋依旧顽强地活了下来,为了让他好养活,也为了纪念战友,顾硕明给他取了“铁蛋”这个小名。明雪和顾妈整天抱着铁蛋不撒手,顾硕明怕北方的天气太严寒,甚至都不敢把体弱多病的儿子带去北方。
顾硕明离开前的那天,同明雪来了贺家作客。
铁蛋已经三周岁了,他的小手勾着妈妈的手,坐在贺家的沙发上。当他吃着赵兰香特意做的儿童营养餐的时候,澄澈的眼眸闪了闪,小手抱着橙心蛋啃起来的模样,萌化了若干长辈们。
顾硕明特意前来恳求赵兰香做些调理身体的膳食给铁蛋吃,彼时赵兰香的“松兰”正在试行调理身体的膳补、食疗,对体弱气虚的老人孩子妇女对症下药。
赵兰香见顾硕明吞吞吐吐难以启齿,还以为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要拜托他们。结果却是膳补给铁蛋吃。
她很爽快地应了下来,低头温柔地摸着铁蛋柔软的头发含笑道:“铁蛋以后就来香姨家吃饭吧。”
铁蛋被他香姨做的好吃的饭饭诱惑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顾怀瑾为了孙子兼任了g大的建筑院的教授,特意来到温暖的g市陪着铁蛋长大。好吧……他其实也很喜欢吃贺家的饭菜,厚着脸皮每天都来贺家吃饭,变成了贺家餐桌上的常客。
日子一天天如流水,铁蛋渐渐地熟悉了贺家,把贺家当成了自己的第二暖窝。他常常逗着襁褓里的大海弟弟和棠棠妹妹,陪着李阿婆一起百~万\小!说、散步。
一周年的时候,贺家的两只小团子已经长得白白胖胖、喜气迎人了。两只团子加上顾家的大宝,贺家一时之间可谓热闹非凡。
很好地弥补了贺松柏偶尔缺席的遗憾,让哺乳期的赵兰香生不出那么多心思伤感。
她和贺松柏结婚一周年的时候还在乡下,那是的新婚夫妻俩正沉浸在给孩子们举办完百日的甜蜜之中。
两周年的纪念日,贺松柏在离家几千公里的城市,为着事业奋斗拼搏。
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丈夫的赵兰香,突然很想念他。她把孩子托付给了放假的母亲和阿婆照顾,买了机票飞去了s市。
贺松柏彼时正戴着安全帽,在工地里指挥着工人劳动,对工地的建设进行监督、检查。内容听起来挺体面的,但赵兰香去工地时,看见的却是戴着土黄帽满脸灰扑扑的男人。
贺松柏为了拉近跟工人的关系,有时候甚至会同工人一块干活,同吃同进退。在这短短的几年里,不仅学会了开拖拉机、还会开挖掘机、装载机……他就像一根稳固的螺丝,哪个岗位都能胜任,哪里缺了人他就补哪里。因为这个年头,技术就是金钱。会技术的师傅太稀罕也太少,传统的建筑行业正临着进口的新兴技术的挑战。
连李忠都不得不服气,一边骂他闲得发慌,一边默默佩服他。
赵兰香来到工地,看见的就是他坐在推土机里操作的模样。隆冬的日子,玻璃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他的面容肃穆认真,肥大的工装把他衬得跟千千万万个普通的工人一样,灰扑扑的。
但却是她最爱的模样,她爱他努力工作的模样,认认真真,干一行爱一行。
虽然他所从事的工作都是很苦很累的活,也并不像别人眼中所想的那么光鲜。
八十年代初的时候,物资紧缺,猪肉的价格依旧贵得大伙吃不起。女孩子都想嫁养猪户,全国掀起了养猪的热潮,个体户如雨后春笋一样地冒出头,资金纷纷流入养殖业,乡下的杀猪佬干一年就能攒够彩礼讨最漂亮的媳妇。
人人都艳羡这一份活计,但却不知这份人人艳羡的活计背地里的真正面貌。几年前贺松柏做杀猪佬的时候又脏又臭,每天回来都沾着一身的猪屎味,他需要一天洗几次澡才收拾得干净,有多能挣钱就有多遭人嫌弃。
这一回,赵兰香也是头一次见到工地里的贺松柏。
贺松柏一顿操作完已经错过了饭点,好在他提早用保温盒装了饭来,等到他吃饭的时候饭菜已经变得温温的几乎不热了。
他拌着这些蔫掉的菜叶肉块,大口大口地享受地吃了起来。味道虽然一般,但是对于饥肠辘辘的人来说却是无上的美味。
吃了好几口,他才发现周围打量的目光不太对。
他抬起头来,他日思夜想的温柔甜软的妻子映在他的视线里。贺松柏愣住了,揉了揉自己的视线。
“你、你……怎么来了?”
他的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赵兰香说:“你今天忙吗?”
贺松柏已经过了一个月强制吃素的和尚生活,媳妇来了他必须得不忙。他连忙摇头,摸了摸后脑勺。
“下午不用来工地了,可以陪陪你,兰香你吃午饭了吗?”
赵兰香摸摸饥饿的肚子,摇头。
“还没吃呢,刚下飞机就来找你了,看你在工作就没打搅。”
贺松柏放下了他的饭盒,抓着妻子的手领着她去了他落脚的筒子楼里。
他想带她下馆子吃饭,赵兰香却去菜市场买了点肉菜,在出租房的里动手做了简单却温馨的三菜一汤,热腾腾的排骨汤让人的胃暖极了,玉米排骨胡萝卜构成了醇厚味美又营养的汤。
贺松柏吃了一碗肉汤,他问妻子:“还饿吗?”
赵兰香放下了汤碗擦了擦嘴,含笑地道:“不饿了。”
贺松柏把她搂入了怀里,深吸了一口气,啃着她的脸蛋。
用力的怀抱仿佛要将她揉入他的骨髓之中,他深吸了一口气,狠狠地道:“想死我了。”
“真想把你打包带过来,搁在身边天天看。”
刚一结婚就怀上了孩子并非贺松柏所能料想的,实际上他和妻子还没有过上几天二人世界的生活。隔着衣料他捏了一把她的雪润,他蹙着眉头问:
“棠棠和大海断奶成功了吗?”
赵兰香脸颊浮起了一片绯红,她小小声地说:“嗯。”
贺松柏在这一刻变成了穷凶极恶的饿狼,两眼骤然发出暗光。他一把将浑身香甜的妻子搂入了怀里,抱上了暖和的榻上。
他气息急促又紊乱,连剥带扯地褪掉了她厚重的衣裳。
看完眼前这幅美景,贺松柏叹了一口气,果然不亏了他的日思夜想、牵肠挂肚,过了哺乳期的妻子身材更窈窕丰润了,成熟的风韵令他倾倒。他埋头含糊地亲吻了起来。
多日不见的思念化成了渴望,恨不得将她永远糅如他的骨头里。动作竟然急迫得像初尝情味的毛头小子。到底最后还是不忍,狂风暴雨变成了和风细雨,他享受着她带来的甜美,像发掘宝藏一样耐心而温和,不疾不徐。
赵兰香双手抚着他微微沁出一层薄汗的脖子,她的指甲深深陷入了他的头发中。他青郁郁的脑袋发梢短而硬,就像他的人一样,利落又干净。
窗外一片寒风呼啸,雪花飘落。
室内却一片融融的春意,暖和融冰。
……
完事后,贺松柏搂着妻子合衾同眠。
他含糊的声音带着事后的沙哑,“你来看我,我真开心。”
赵兰香在他的腰上掐了一把,睨了他一眼,“我不来,你都不知道回家。”
“你怕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吧。”
贺松柏被妻子掐得浑身酥麻,身体僵硬起来,他隐隐地笑了出声,呼吸间喷洒的气息温热又滚烫。
“怎么会忘了呢。”他在她的眼角吻了吻。
“你不来,我做完上午的活,也会去赶飞机的。”
赵兰香听完渐渐地笑了,心尖如裹浓蜜。
她稍微抬了抬头,支起脑袋打量了一番男人的屋子,果真有整理出来的行李包裹。
她亲了亲他,轻声地道:“那机票作废啰?”
贺松柏贴着她酡红的脸庞,低低地笑了,“不作废还能怎么办?”
“谢谢你来看我。”
“陪我这一天。”
……
夏天的时候,贺松柏难得结束了冗长繁重的项目,他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
他带着思恋故土的阿婆回了乡下,同行的还有他的妻子、两个小奶娃以及同样放假回乡下的铁柱儿一家。
大海已经学会走路了,走得很顺畅,一岁多的小娃娃漂亮得跟姑娘似的,皮肤白白净净、嫩嫩得仿佛掐得出水。两个小团子头一次坐火车,贺松柏还以为会引起一场灾难,没想到两个小奶娃却出奇地乖巧。
阿婆拿着故事书给他们念童话听的时候,小娃娃纯净漆黑的眼睛仿佛能盛下整个世界。
贺松柏难地地奖励了大海坐在他的脖子上。铁柱儿嫂子推着李阿婆的轮椅,跟在后边儿。赵兰香抱着棠棠,一行人浩浩荡荡,好不热闹。
贺松柏在乡下的养猪场给他挣了很多钱,养殖的规模已经发展五千头猪了。当年他为了挖自己的祖产承包下来的山头,经过两年的时间化废为宝,变成了果山。他把养猪场跟果园、禽类养殖结合起来,建成了畜禽鱼生态养殖基地,高效地利用了各个部分的产出物,把资源循环地利用了起来。
第二年他承包的山头果树结实累累,出乎意料地高产。从此以后“香柏”养殖场除了产出肉类,还产出水果、蔬菜,使得“香柏”后来变成了生鲜的名牌。
“香柏”在房地产行业成绩还不突出的时候,已经在市民的菜篮子里打响了头一炮。
回到乡下后,两只小团子并不熟悉他们出生的地方,但却非常热爱乡下。
棠棠常常追着家里的老母鸡跑,她三姑姑拦都拦不住。大海则喜欢吃乡下的水果,夏天乡下的杨梅、杨桃、芒果、西瓜都是他的最爱,他常常守在人家的树下,等着他亲爹给他摘果子。
棠棠和大海都喜欢跟着他们的三姑姑去玉米地,大海掰玉米,棠棠帮姑姑捉虫子喂鸡。
赵兰香去找孩子的时候,俩个小奶娃从茂盛的玉米地里钻了出来开心地叫妈妈,白嫩嫩的脸蛋沾了土,脏兮兮地跟泥潭里滚了一圈回来似的。
贺松柏把孩子带了回家洗白白,然后发现妻子仍没回来。
他又去了一趟玉米地,他在苍翠的玉米茎叶里看见了阳光下掩映着的女人窈窕的身影。他呼唤了一声:“不回家吗?”
“摘了这么多玉米了,够吃了。”
他的话音刚落,女人忽然撩开玉米叶子,清脆地叫唤了一声:“同志你等一下,我有困难,你能不能给我搭把手?”
她的声音婉转清甜,水灵灵的跟山间的百灵鸟似的。
贺松柏的目光凝滞了,对象撩开叶子盈盈地冲他一笑,那个姿势、那个表情,活生生的画面骤然地跳出了他的脑海。
他和她的第一次相遇与眼前的情景重叠起来。
他蓦然地一笑,钻进了玉米地里,粗着声问她:“哪片地是你的?”
赵兰香扔下了满满一篮的玉米,把他扑倒在了地里,开始止不住地笑。
她亲了亲他,认真地道:“这一整片都是我的,干不完活不许走。”
贺松柏背部压着毛糙糙的草、以及硬邦邦的黑土,面上迎着的却是笑容灿烂的女人和湛蓝湛蓝的天宇,阳光映得女人的肌肤白腻如雪,仿佛会发光。
当年他还是穷小子的时候,在玉米地里帮她干完活,他一眼都不敢看她。
他知道她在看他,她赤裸裸的目光滚烫地落在他身上,他一瞬都没错过。她炽热的渴望于他而言就是甜蜜的毒药,令他避之如洪水猛兽。
他说:“你下乡的第一年,跟我第一次说话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表情。”
“起来。”贺松柏难耐地抵抗了一下,推了推身上的妻子。
她纹丝不动。
男人拍了拍她嫩生生的脸,发了狠地道:“知道吗,再惹我你就跑不掉了。”
赵兰香伏在他的胸膛忍不住地笑,一双澄澈的眼眸紧紧地盯着他看。
她抱住了他劲瘦的腰。
贺松柏仰起头来渴望地吻了吻她,拇指温柔地解开了她的秀发,纽扣,钻入了她的温软之中。
“嗯,惹了我跑了也没用。”
……
九十年代的时候经济发展迅速,工厂如雨后春笋地遍地开花,重工业轻工业迎来了春天般的温暖,城市的流动人口越来越多。随之而来的房价也愈来愈贵,居高不下,“香柏”也迎来了它的第一次飞跃。
贺松柏早前东拼西凑买下的地皮的工程陆陆续续地开启了,摩天高楼拔地而起,建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商业圈、花苑别墅小区楼盘,成交量达到了数万次,整企业的资产在千禧年前轻松地破了亿。
他的名字头一次出现在了内地富豪排行榜上,“香柏”这个个人的品牌赶上了时代的浪潮,走在了最前锋。
虽然有人诟病贺松柏是凭着岳父起家的暴发户,肯定富不过三代。但是后来有人在慈善拍卖会上看见贺家人出售的古董瓷器,几套瓷器成交总价近千万元,如数捐赠予希望工程。这么大的手笔,引起了社会的哗然。
这时某些有心人才发掘出了贺家的背景,贺家原是x省的一个代代耕读传家的世家,追溯祖上曾出过二十一个秀才,三个进士。便是放到当今社会上,也是足够让人侧目的,妥妥的清清白白知识分子家庭,论富贵,贺家可是富贵了好几代。虽然曾经如流星般灿烂过后便一闪而逝地没落下来,但现在可不就又崛起了吗?
又有人寻根究底地往下查了查,翻出了贺松柏的女婿是军部杰出的英才、亲家是g军区的领导,儿子女儿都是那个行业很杰出的名人,大伙才彻底地歇了气儿,彻底地服了他。
贺松柏这一辈子除了年少时家境贫寒因为时代的缘故遭受了不少苦头,余下的一生却是一帆风顺。他很有钱,却很低调,除了支持慈善业社会上几乎没有他私人的新闻,但几乎人人都知道他很爱他的妻子。
八十五岁那年他的妻子离开了人世,他也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紧跟着妻子的步伐离开了人世。
贺松柏在临终前,仿佛依稀地看见了当年清澈如水的女人,她的皮肤白得仿佛能发光,温柔的眉眼含着笑意,犹如繁星点缀。
他跟子女说:“我要去找你们的妈妈了。”
盛夏,窗外栀子花香浓烈的香气宛如夏梦的乐曲,绚烂而醉人。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妻子对他说,她是因为他喜欢栀子花香才喜欢上的,爱屋及乌。可是他也是因为她才喜欢上栀子花香的,同样的爱屋及乌。时间顺序和逻辑上仿佛出现了一点分歧。弥留之际的贺松柏忽然明白了,他的嘴边弥漫着淡淡的笑容,安详而愉快。
炽热的夏风拂过,栀子花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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