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梨花早已谢了干净,就连路上的梨花瓣也已化成泥,但满城的缟素依旧点缀的如梨花盛开那般,又似还未消融的雪,叫人心生凉意。
城头柳树如旧,万条垂发为谁留?避开的九年岁月剃度了多少青丝缭乱,涟漪站在飞沙走石的城门外,不肯进也不肯走。
赤泌站在道旁盯着地上的枯草看,不知戒了多久的雨才落的如此模样,是否比生死永隔的时间还要长?比心死成灰的时间还要长?比涟漪此刻回忆的岁月还长?
日头渐渐大了起来,若再不进城,冰便要化了。
赤泌走到涟漪身后,轻声唤道:“姐姐,该进城了。”
涟漪恍惚点头,赤泌便命令随从立刻把棺材送入宫中,然后才扶着涟漪的手说:“姐姐,回马车吧。”
“不了,我和你一同骑马,看看京城的变化。”涟漪看着城内跪在大道两旁的百姓们,他们都身披缟素,都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涟漪无心在意,接过下人递给自己的缰绳便转身不看他们,赤泌扶着她上马,然后自己也翻身上马,同涟漪并驾齐驱入城,涟漪望着熟悉又陌生的京城,原以为会有巨大的情绪波动,谁知竟是心如止水。
他们很快便追上了皇上的遗体,于是放慢速度默默地跟在后面,皇宫门口站满了人,见皇上遗体缓缓而来,都立刻跪了下去,个个低着头看不清脸。
即使看不清,涟漪也能认出为首的二人,两人白衣胜雪,即使一身缟素也能认得出材质不凡,跪在最前方的少年更甚,素白衣衫并无花饰,却在日光下闪耀着奇异的淡银光彩,身为公主的涟漪知道,这是皇室才能穿的起的衣衫,衣裳的每道缝边,抿着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的金线。
既是皇室中人,又跪在最首,可想而知他就是药儿了,如今也快十岁,只是个子似乎不是很高,不如赤泌那般高大。
涟漪的目光又转向赤耀身后之人,那人身材单薄,微风轻轻吹拂着他轻纱似的白裳,似乎很快便要羽化飞仙,垂落的长发似情人般怜惜的抚摸着雪白的肌肤,一阵风刮过却又无情随风飞扬,唯留白鬓许白头。
涟漪坐在马上俯视跪立在地的他,已经忘却了此人当初看自己的眼神,却还记得此人握着自己手时的坚定与温暖,同修竹如冰玉般的手不同,那手带着薄茧,手中温度可从指尖传入肺腑心底。
可惜这温度如今也只能消融眼中的冰雪,化成氤氲的泪水,怎么也暖不了止水的心间。
他忽的抬头看向涟漪,似是发觉了她的眼神,涟漪呼吸一窒,偏过头不再看他,满眶的泪水硬生生忍住不肯滴落。
恰好涟漪的脸正对赤泌,赤泌盯着她通红的眼睛看,然后下马走到涟漪的马旁,伸手对涟漪说:“姐姐,斯人已逝,看开些吧。”
涟漪的泪水立刻扑簌簌的向下滴落,扶着赤泌的手下了马,然后走向赤耀,轻轻拉起赤耀,语带哭腔道:“药儿,姑姑来迟了。”
赤耀仰头望着眼前这个容貌绝色的女子发愣,自小他们都说自己同涟漪公主有七分相似,而今见了却觉得极为陌生,自己当不得她三分容颜。
涟漪的双眼通红,还不断的滴着泪,却不显得狼狈与难看,赤耀心想,这便是梨花带雨的模样吧,任凭谁看了都会心疼不已,恨不得代她难过。
这样的绝色,只怕比那和氏璧还要引人诱人,怪不得师父守不住……
赤耀情不自禁的转头看向容璧,他还跪在地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明明相思成疾,却从不在旁人面前展露,就如那堆满了屋子的油纸伞,不知何时才能得以见天日。
多情偏做无情状,多少痴情也成薄情,姑姑此刻又是作何想法呢?
赤耀又转头看向涟漪,她的泪水渐渐止住,只是指尖微凉似寒冰般,赤耀于是反握住涟漪的手,用自己的掌温温暖她的手掌,说:“姑姑,药儿知道你尽力了,我还要谢你守住了整个泌水城。”
话音遗落,人群开始骚动,有人轻啧,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有人不屑冷笑,涟漪轻轻扫视一眼,漠然的眼神最后落在容璧身上,只见她微微扬起头,睥睨着容璧说:“丞相是否也有质疑?”
容璧依旧跪着,头却终于不再深埋,仰视涟漪不曾老去的容颜说:“公主所说的每一个字臣都奉为圭臬,若有人质疑您,便是质疑臣!”
简单几句话,便叫人知道,若是有人敢难为涟漪,便是难为如今陈国最有权势的容丞相,若是不想人头落地,那便乖乖闭嘴,即使涟漪指鹿为马,那也要说那是马!
站在一旁的赤泌有些吃惊,没想到凡事以大局为重的容丞相竟然会为涟漪说出这番话来,赤耀也吃惊的转头看向容璧,只见容璧望向涟漪的眼灿若星辰,一扫曾经的荒凉与空洞,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模样。
容璧就这样看着涟漪,似乎期待涟漪给他一个回应,谁知涟漪拉着自己的手走进宫中,再没看他一眼。
赤耀不由频频回头看容璧,容璧还跪在哪里,旁人也不敢乱动,他的眼神又恢复苍凉的状态,缓缓的站起身,看向两人的背影,见赤耀频频回头看自己,便微微勾唇,给自己一个安慰的微笑。
赤耀这才放心,不再回头看容璧,但心里却想着容璧刚刚说的话,他那样说也是为了让自己更顺利的登基吧,毕竟……
赤耀微微偏头,用余光看着身旁容颜绝艳的女子,她凭空杀了猃狁王霁雾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陈国,猃狁人声声妖女,已经植入每个人心中。
姑姑如今逃离猃狁,自然是要留在陈国,但以猃狁人的个性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大战爆发难免,若自己做主留下姑姑,所有矛头便会指向自己,可若是师父主动对姑姑示好,旁人便会认为师父是想要赎罪,不肯再抛弃姑姑一次,为了一己私情,误了家国。
师父为了让自己顺利登基,毁了一世清名。
重重吐出一口气,赤耀捏了捏涟漪的手,仰头看着涟漪说:“姑姑,这九年,师父做了一屋子的油纸伞。”
油纸伞,与有子谐音,寓意多子多福;婚礼上,新娘出嫁下轿时,媒婆会用红色油纸伞遮着新娘以作避邪,容璧送给自己的聘礼里便有一把油纸伞。
涟漪心中这样想着,嘴里却问:“药儿,什么意思?”
“我也是听旁人说的。”赤耀觉得语塞,十岁的他并不懂何谓情爱,当初见师父做了一屋子的油纸伞十分费解,便特意问了容府的一个年长的下人,那下人便神神叨叨的讲了一大堆,最后才说出重点,那是师父给姑姑的聘礼。
容璧那样内敛到无声的深情,若非他无意撞见,如何能够知晓他看似风平浪静的外表下是那样刻骨铭心的思念。
“药儿,到青梁殿了。”涟漪忽的说,不再继续刚刚的话题,“你母后呢?”
想到母后,赤耀心中便是一疼,忍住悲伤的情绪,说:“母后她知晓父皇身殉的消息之后便从青梁殿上跳了下来,至今昏迷未醒,太医说,如今就算醒了,也……”
涟漪一阵恍惚,嫂嫂竟然想要殉情,她都不管年幼的药儿了么?
看着咬着下唇的赤耀,涟漪更是心疼,他才失去父皇不久,便又面对如此噩耗,该是怎样的心寒。涟漪便微微欠腰抚着赤耀的头顶,怜惜说:“药儿,你信不信人有来世?”
赤耀立即仰头盯着涟漪看,眼神闪烁,似是好奇又似是奇怪,说:“我不知道我信不信。”
“其实人是有来世的,就像《青梁悬想》说的那样,有些人是可以留着前世的回忆,来世去寻找心中思念的那个人。”涟漪一边说一边观察赤耀的神色,只见他的双眼越来越明亮,于是再说,“你母后,应该是想要追寻你的父皇,一同转世重生,所以你不必再难过悲伤,他们自有他们的故事,你也有你自己的路要走,总有一天,他们还是会离开你的。”
人,真的有转世么?小时一直相信的事情被认可,赤耀心中欢喜,但很快又被理智所击溃,师父不是说了么,只有死人才知道人有没有转世,姑姑这样说,只是为了安慰自己吧。
即使心中并不相信,但为了让涟漪安心,赤耀还是装作开心的样子,轻轻点头说:“希望父皇和母后来世还能在一起,若有机会,我还想做他们的孩子。”
再做他们的孩子,那药儿不是只能再活十七八岁?
涟漪故意转换话题说:“带姑姑去看看你的母后吧,我同她说说曾经的事情,或许她能醒来。”
赤耀点头,领着涟漪进了青梁殿,殿内不再是舒服的暖香,而是苦涩刺鼻的药味,可见甄哥确实……命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