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的尾巴(1 / 1)

慕子狮是在带完最后一届高三的时候辞职的。

换做是普通的男人,此时应该早就被催着结婚,催着生孩子,催着买房养老。

他父母早就去世了,那些亲戚们这些年也不常走动了,自然乐的耳根子清净,没人在乎他。

这些年,一个人着实挺好的。

他背上了行囊,摊开了世界地图,眼睛划过五大洲,找到了下一个落脚点。

发源于明尼苏达州北部地区艾塔斯卡湖,向南流入墨西哥湾,星罗棋布的湖泊造就了这条密西西比河。

他站在突出的岩石上,听着急湍的流水声,纵使身上背着行李,心却毫无负担。

或许旅人从不该停下他的脚步,他的宿命,就是不停的流浪。

在飞机转途时,他意识到,有很久,都没有踏上故土了。

回到了自己的公寓,信件挤满了收信箱,慕子狮看着那些署名官方的信件,在看过以后,就随手丢弃在了一边。

直到他看到熟悉的那两个名字。

时间原来过得这么快,他的学生们,也早到了结婚的年纪。

那一届的学生,是让他印象最深刻的。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两个中考状元每天为了名次吵得天昏地暗,再也没见过那一帮优秀聪慧的学生们,聚在一起时,就幼稚的让人哭笑不得。

也再没遇见过让他难以忘怀的人。

每送走一届的学生,每收到一份来自学生的礼物,他就打心眼里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些学生。

他不是个好老师。

纵使他能教出高考状元,纵使他能尊重每一个学生的爱好,可这仍旧不能弥补他之前的过错。

人在极度怀疑的时候,总会下意识的把过错推到他人身上。

如果他的父母没有发生那场意外……

如果他没有对褚蔚不辞而别……

即使这些如果他清楚的知道是不可能发生的,他仍旧也会心存幻想的在梦里将它们都一一实现。

父母刚去世那会儿,他办好了丧事,回了学校,整日就躲在宿舍里借酒消愁。

酒越喝越多,愁却越来越浓。

儿时,父母的唠叨是一种折磨,他也曾恨过父母的自私和霸道。

人都是在失去后才知道珍惜的。

他抱着酒瓶,闭着眼睛,仿佛看到了父母的模样。

严肃、刻板、从不理解他的想法,却又那样亲切、慈祥,把他们能给的全都毫无保留的给了他。

他那样爱他们,可却在他们离开了之后才发觉。

父母的遗产继承者,保险的受益人是他。

这笔钱就像是扎破他内心的最后一根针,鲜血淋漓,每当午夜梦回,左胸口的痛楚都令他无法安眠,愧疚和悔恨侵蚀着他身体的每一处。

为什么,没有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好好和他们谈谈心呢?

如果这些钱可以换回他们的命,那他愿意穷苦一辈子。

慕子狮在大学时期参与过一项调查,如果用你至亲的生命来换一笔符合社会价值观念的巨额钱财,一千万,甚至是一亿,你愿意吗?

周围那些吊儿郎当的同学们,看似爱财如命,每天都想着发财和暴富。

但全都勾选了“不愿意”。

他那时候正处于最讨厌父母的阶段,也和他们一样,不愿意。

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原来真的可以逼死一个人。

他没有力气再去分多余的情感给褚蔚了。

但他是那样喜欢她,喜欢到甚至说不出分手两个字。

喜欢到她跑到他的宿舍来,狠狠地扇了他好几个巴掌,引得整层楼的人都过来围观,却还是想紧紧地抱着她,跟她说一句对不起。

他悄悄走了。

就让她恨吧,恨了,很快就会不喜欢了。

慕子狮知道自己辜负了褚蔚,所以再回到清河市的时候,他没打算再进入一段新的感情。

可人世间的事情总是事与愿违,他想要的从来不会来,他要不起的却一个一个的接着闯进他的生活。

女孩泛着泪光的双眼就那样望着他。

老师,别告诉我爸爸,我不想让他担心我。

她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可能不通知家长。

他没有听她的,叫来了她的爸爸。

她的爸爸有着普通的父亲形象,在看到女儿受伤后,有些恼怒的指着她,低声训斥她怎么不小心,下一秒却又心疼的坐在床边,问她有没有事情,想不想喝鸡汤。

慕子狮忽然就觉得心脏那里一阵抽痛,心里头嘲笑自己,居然会嫉妒自己的学生。

他给她削苹果的时候,顺道问起了她的家庭情况。

女孩儿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单亲家庭而感到扭捏和自卑,乐观的告诉他,她只有爸爸一个亲人了,所以要努力读书,争取考上一个好大学,等长大了赚好多的钱来报答爸爸的养育之恩。

十五岁的女孩儿都懂的道理,他在二十多岁,父母去世的那一年才领悟过来。

何其讽刺。

女孩儿又问他,老师你呢?

他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她,语气温和,我没有爸爸妈妈了。

他花了好几年,才接受的这个事实,让敏感的女孩儿一下子红了眼眶。

老师,对不起。

他刚想说没事,就听见女孩儿笑着说,老师想喝鸡汤吗?我让我爸爸给你做。

这几年风餐露宿,他都习惯了在马路边,混着风沙和尘土吃下白米饭和馕饼,早已忘了家中的鸡汤是何滋味。

他能感受到女孩儿对自己的依赖,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在依赖她,依赖在她身上所感受到的那股温暖。

如果说自己是一束光,照亮了女孩儿的生命,不如说她才是那个散发热源的太阳,让他留恋无比。

从来没觉得一个人孤单,是因为心中没有牵挂。

有了牵挂,便能感受到这无垠宇宙间,独自一个人活在世上,有多可悲。

纵使这份感情,从萌芽那一刻开始,就是错的。

她还小,尚且能从这份师生恋情中,体会到那一丝丝的甜蜜。

可他是成年人,他无法说服自己,这样荒唐的感情是甜蜜的。

他何曾不是在欺骗自己。

原本是想等到她毕业,再彻底向她袒露,却还是没有忍住。

这世上,最难掩藏的,就是破土而出的感情。

他一直是个自私的人,但凡他稍微为他人着想一点点,父母不会与他积怨颇深,褚蔚也不会被他伤透了心,小尾巴也不会和他一起承受着这一份捆着枷锁的感情。

直到小尾巴的父亲,弯下了身子,双目晦涩的看着他。

慕子狮终于明白,他有多自私。

他对小尾巴而言,如父,如兄,照顾她,鼓励她,是为了让她迎接更光明的人生。

而如今他却将这道光明夺走了。

于情于理,他这样自私的人都是不配的。

眼前的这个背影佝偻的男人,用最委婉的方式请求他。

这才是爱,而他的却不是。

他的爱,只会让小尾巴在暴露在众人的口舌之中,成为道德沦丧、无耻下贱的笑柄。

慕子狮一生中做过三件错事。

第一件,对父母;第二件,对褚蔚;第三件,便是对小尾巴。

前两件已经无可挽回,这生这世注定活在悔恨中。

第三件,还能悬崖勒马。

纵使付清徐不能将小尾巴从悬崖边拉回来,他相信,总有一个男人会带着她离开这片悬崖。

找到另一处世外桃源。

这男人,一定不是他。

婚礼的现场,他看见了她。

头发长了,窈窕了,成熟了。

还好,她如他所想的那样,健康平安的长大了。

这一刻,慕子狮觉得长大的不光是这帮学生们,也有他。

朝圣的时候,他每每在心里头许愿,父母康健,幸福美满这八个常人脱口而出的字,都不适用于他。

“愿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不会孤单。”

他这样对着神明们许愿。

虔诚的磕了头,慕子狮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嗨,先生,你踩到我的头巾了。”

他抬眸,眼前的女人正看着他笑。

她指了指他的脚下:“喏,这个红色头巾。”

风土尘沙中,双眼明亮的女人,一头黑发被风吹的凌乱,她穿着简单的夹克,背着大行囊,皮肤被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

慕子狮捡起头巾还给了她。

女人笑声爽朗:“你也是一个人?”

没有尾巴的狮子先生啊。

你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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