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州以东三十里,有一巍峨挺立的三峰山,好似人之三指竖立,被当地人称之为“誓言山”,又称“誓山”。
誓山东麓,荒凉小道,寒风中一人一马疾驰而过,卷起无数尘土,随之在干燥冷冽的空气中渐渐消散。
然尘埃未定,北方密林深处又一人骑马艰难而出,四只马蹄缠绕着湿漉漉的水草,裹着脏兮兮的泥沼。他满头的白发挂满了干枯的树枝落叶,洁白的眉毛亦凝结了一层淡淡的寒霜,显然穿过这片密林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不过看到小路上浅浅的马蹄印,他还是欣喜地笑了。也便轻扬马鞭,紧追马蹄印而去。
不多时,他行至中指峰下,马蹄印业已消失。他横扫一眼,感觉四方无人跟踪,便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引得先前一人一马从视野尽处缓缓折回。
不难猜测,白发白眉者正是米桦,追随的人正是严紫衣。
……
要说行使诡计,捉弄北军,非严云星莫属。但当米桦趁着严云星苏醒问计“如何安全抵达邵州”时,严云星却将这个难题抛还给了他。
“小木啊,你也曾是叱咤风云的绿林大盗,阴谋诡计也耍了不少,这种小问题还要来问师父吗?再说你年纪也不小了,三十而立听没听过?意思就是你要有自己的判断和思考,不能总是依赖长辈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带领五毒教名扬西南了,有师父帮吗?好像那年师父是有提醒我‘血月’这件事……咳咳……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试着自己解决一些……”
听着严云星冗长琐碎的教导,米桦一点都不觉得啰嗦,反而心里感觉十分欢喜。师父有多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了?米桦已经不记得了,总是鬼眼深度恶化之后,就再没有见过他的笑脸,听过他的玩笑话,中原一战几多教内元老战死,更让他满怀悲愤,无处发泄。如今能如此“唠叨”,听着也是极其温暖的。
米桦如此感觉,紫衣更是默默地擦拭着眼泪。艰难的日子总算是熬过去了,就算他武功尽失,每日沉睡,但只要当初的那个他,谈笑风生的他,从容豁达的他能回来,就永远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米桦当时信誓旦旦做出保证:放心吧师父,我一定会让我们安全抵达邵州的!
这番保证让严云星十分满意的睡去了,却把他愁的头发直掉,颇为痛苦。不过他毕竟是千幻门千年一遇的天才子弟,不管是修炼一途还是任何其它,只要认真专研总能福至心灵。
很快,他想到了一条计策,偷梁换柱,瞒天过海!
他先考虑北军会往何处盘查?得出结论,无非是洞庭、桂阳、零陵、武陵、邵州五地。于是复制好四人假脸,带着血脸皮、火儿假脸准备动身去往洞庭,考虑到四地距离较远,时间上来不及,又让紫衣带着自己和她的假脸去往桂阳行事。
路程不提,他到达洞庭后,先易容为严云星模样,在湖上飘荡了一圈。接下来的计划原本是用金钱收买当地渔民,让渔民代替他迷惑北军,但正好洞庭水帮中有一灵机少年,姓白名飞鸟,自幼便十分崇拜五毒教严云星,一见米桦如此行事,当即自告奋勇要代他假扮血脸怪,并分文不取。
米桦心中甚喜,简单嘱咐了一番便匆匆离去。白飞鸟这少年确实不负他心,荆州水军中竟有他三个结拜弟兄,因此将谢竹言耍得团团转,拖了许久时间。
当然米桦并不知道白飞鸟如何如何,他在离开洞庭后紧接着去了武陵,时庄蝶舞已盘查至桃源村东北二十里的另一村庄。于是他飞马赶至桃源村,于村内搜寻可代替火儿迷惑北军的年轻女子,很可惜的是,并没有像白飞鸟此等机灵人物,更没有受金钱诱惑而帮他的人。
他正愁闷闲逛之际,却见一户农家一痴傻女儿正在院里疯闹,急忙上去用钱财打点老农夫妇,要借疯女一用。老农夫妇说什么也不肯,自家的女儿虽然疯了傻了,那也绝不能被人拐卖!
米桦无法,强盗本性暴露,待要强行掠走,心中忽生一计,当时笑着离去。
“猎人”总是有耐心的,黄昏天暗时分,米桦终于行动了,他易容为疯女模样,手里拿着糖糕出现在疯女家门口。老农夫妇老眼昏花,根本没注意家里多了个“女儿”,米桦因此得以蒙混过关,用糖糕哄疯女出门,即时打晕,带往后山而去。
他在后山寻得一洞窟,故意布置了一些柴火灰烬、地面烧焦的痕迹、散落的杂食,随后将火儿假脸贴附于疯女脸上,下山离去。
至于疯女的命运会如何,他也有稍稍考虑过,庄蝶舞逮着她还真把气撒在她头上不成?必定会放她回家。再者,就算庄蝶舞怒而杀之,以一个疯女的性命换己方活路,不值得吗?
他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话分两头。却说紫衣去往桂阳,路途中她仔细想了想,桂阳离邵州何其远,只要把自己在桂阳的消息传出去不就行了?哪用得着物色人选那么麻烦呢?
如此简单而已。到了桂阳,她稍作打扮,故意抛头露面引起乡民围观,自称山间精灵下凡,特来寻人世好郎君。在拒绝了数十个爱慕者之后,她即大摇大摆地去往了零陵。
有道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还是美女赠金,零陵自然有人愿意干这差事。她寻得一机敏之人,待要将米桦脸皮交予他,那人却为她提出一个更加保险的建议,说监马司王都头是他表亲,一直以来对镇长克扣他饷银之事心怀不满,如果能让他也参与进来,此事必成!
紫衣听从了那人建议,亲自登门拜访王都头,利诱之下,一拍即合!于是王都头与“盗马贼”合演了那场戏,在看到“盗马贼”牵着四匹马离开监马司后,她放心的朝着反方向匆匆离去。
……
米桦听了紫衣的讲诉,忍不住赞道:“还是紫姨技高一筹,米桦佩服的五体投地!”
紫衣道:“不管什么办法,能拖住北军就成。别话路上再说,现在还是赶快赶回黑瞎子林。这许多天过去,也不知他俩是否安全。”
米桦一听如此,心中亦有些担忧,即与紫衣一前一后拍马疾驰而去。
誓山,是他俩约好碰头的地点。黑瞎子林,就在誓山以西,再向西穿过丛林便是邵州。两人本应留守一人看护严云星、严火儿,但洞庭、桂阳等四地相距甚远,米桦一人确实分身乏术,只能两人行事。
在离开前,两人寻得瞎子林一幽深树洞,清理了一些蛇虫鼠蚁,便将严云星二人并兵器小心放于树洞,洞外铺上枯叶树枝,撒了驱虫散,才各自离去。但严云星不同于严火儿,他隔断时间会自动苏醒,许多天不吃饭也会饿的,毕竟他功力尽失,不能再如从前一般不饮不食也全无大碍。这却是紫衣、米桦唯一忽略了的细节。
……
话说这一日严云星从树洞中醒来,腹中空空,饿得头晕眼花实在难受,便爬出树洞,寻觅些吃食。
手无缚鸡之力的他走了一段路便累的气喘吁吁,坐地不起。仰头看了看天边冬阳,正是未时,林里还有些闷热,但确不是山野小果生长的季节,只能出林寻人家讨口饭吃了。
如果不是真的饿到极致,严云星绝对不会冒险出林,但没办法,这个时候的他已经快饿到抠树皮吃了,再不垫吧点儿怕真是要当饿死鬼,成一个笑话了。
他挣扎着站起身,也不辨方向,只直线行走,迷迷糊糊之际不觉走出了山林。只见前方村落近在眼前,炊烟袅袅、饭香飘飘,一个身穿白衣的农户女子着急忙慌的向他跑来,还没看清她模样,便已饿晕倒地。
醒来时,他正躺在地上,旁边是一袭白衣。
“好心人……给点吃的吧……”他抬了抬手,乞求道。
白衣女子似乎十分了解他,知道他是故意装出可怜样儿消除别人怀疑,也便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当年一代枭雄今番竟落至吃饭都要乞讨的地步,终是让她有些心疼。
严云星只听得这一声笑,便已知晓她的身份,可笑自己躲躲藏藏这么久,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她的掌心。
他坐起身,仰头看着白衣女子,忽得咧嘴一笑:“小苏苏,你还是这么好看。”
白衣女子正是苏冰云。之前对于其它四路北军的追击路线安排,并不是她刻意为之。可就是在这五路中的邵州一路,在她心情烦闷出营散心之时,在她不自觉向东并暗中祈祷严云星已经西去之时,在她好巧不巧偏偏来到这片密林外围之时,看到了她想见而又害怕见到的人。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孽缘”吧。
“少跟我臭贫!你杀了林沐,杀了小晴,此仇不共戴天!”苏冰云在努力的说服自己,不能陷落于他的甜蜜攻势。
严云星听之,黯然一笑,“那在我杀她们之前,我出兵中原是威胁到了远在幽州的凤舞军团,还是你真相信我杀了柳絮纷飞,而出兵与我为敌呢?”
严云星的意思很明确,如果你不出兵,林沐、苏小晴如何会死?仇恨因你而起,为何怪罪于我?
苏冰云无语凝噎。她有她逼不得已出兵的理由,但却无法向外人倾诉。
严云星见苏冰云沉默许久,暗叹一口气,起身四望,但见前方野草萋萋,荒无人烟,原来之前所见皆是幻觉。
“罢了罢了,你既救我一命,那便送还与你,领我的头颅向燕无极请赏去吧!”一言毕,他闭目挺立,如青松一般,任由寒风侵袭,亦挺拔不倒!
“在你眼里,我只是个贪图利益的小人吗?”苏冰云冷眸泛起雾气,冰冷地声音有些哽咽。
“那你倒是说明原因啊。”严云星冷笑。
苏冰云终究还是不想被他误解,哪怕他在别人眼里只是个不值得浪费口舌的废人。
“我只能告诉你,萩阳门祖师洛萩,是我母亲。”
一瞬间,严云星全都明白了。为什么萩阳门上代护法尊称她“凤凰神女”,为什么她要出面保护萩阳门弟子李玉游兄弟,以及为什么她要帮助燕无极。或许是她母亲在她梦中授意,或许是身为萩阳门门主的燕无极开口求助,她为了母亲,不得不从。至于洛萩为什么会出现在七百年前,和任千秋、苏阳又有如何复杂的关系?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知道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明白了,动手吧。”严云星释然一笑,能死在她的怀里,也不枉游戏一遭了。
苏冰云缓缓提剑,白剑森寒,指的不是严云星脖颈,却是他额头血红的深瞳。
“一切的罪恶起始,都源于猩红鬼眼,我知道你也因此受尽烈火焚睛之苦,但从寒冷源起,弥生、李玉游、无尘,到林沐、小晴,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无辜冤魂,皆殁于此,你的鬼眼一次次伤透我心,所以我不得不,也必须为他们报仇,也为你解脱。”苏冰云并不愿杀他,她又怎忍心、怎舍得、怎愿意杀他?她只是固执的认为造成一切罪孽的不是严云星,而是他的鬼眼。
严云星却苦笑摇头,低声辩解道:“你错了,失去鬼眼并不会让我得到解脱,因为如果不是鬼眼,就不会有我严云星。它数次救我于危难之中,天外天、弱水宫、秦王殿、流星谷,没有它,我早已死了千万遍。所以,它就是我,我就是它,你要杀它,便是杀我!直接给我一剑,我或许还会感激你,但若让我失去它,变得不伦不类,我今生都不会原谅你。”
“所以,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