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谷和颜晤的初见面，是在彼此都穿着开裆裤极度坦诚的年纪。那时候他们两家都还住在老式的弄堂房子里，夏谷的爸爸妈妈也还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两家往得近，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所以两个同岁的小鼻涕虫自然而然地就玩在了一起。
一开始也闹翻过，揪着彼此的衣服打过架红过脸，两个小人儿各自飞奔回家里向妈妈告状，彼此都下定决心再不理对方。等到转天见了，记不清是谁先扭扭捏捏问了一句你要不要咬一口我的棉花糖，于是两个小孩尽释前嫌又拉着手嘻嘻哈哈起来。
时间过得飞快。两人从幼儿园一路同班到小学毕业，也就是在这时候，夏谷的爸爸妈妈开始爆发出激烈的争吵。夏谷像个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颜家成了她临时的庇护所。等到再过了一年，颜晤的爸爸妈妈也受不了了，索性举家搬走。
夏谷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那个暑假格外炎热，她的房间连个风扇都没有，她全身都捂出了痱子。颜晤家的前面停了辆大卡车，搬家的工人费力抬出一样样家具。穿着白t恤牛仔裤的男孩子站在街道的另一旁，遥遥地看过来，似乎是有话想跟她说。
自从那次她去找颜晤，颜晤的妈妈堵在门口，对她说出那一段话后，他们已经有整个暑假没见过面。不过是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她从无忧无虑变成现在的满怀恶毒，她已经是每个家长老师看到她都会摇头的坏孩子坏榜样。
幼年的交集点在停驻了十几年之后，开始分岔出不同的方向。颜晤长成正直向上的好少年，一尘不染，干净得让她自卑。站在颜妈妈的立场想，她的确是个惹人厌的角色，她的继续靠近，只会成为颜晤人生轨迹上的污点。
夏谷站在小窗子后面，向颜晤摆了摆手。然后哗啦一声拉闭窗帘。
……
少年的自行车不近不远地跟在身后。夏谷装作看不见，低着头走自己的路。好容易捱到了小区门口，少年的车轮拐过来拦住她。颜晤从书包里拿出几本笔记：“原来你现在住这里啊。啊对了，这是我归纳的小结，你先看着，不懂的问我。”
根本不给夏谷拒绝的时间，直接把东西往她手里一塞，蹬着车飞快离开了。
紫宸和月老隐了身，默默跟了一路。此时见了少年的行动，颇感满意地点点头。月老点评：“有借有还。孺子可教也。”紫宸没接话，先一步回了家。
夏谷慢腾腾进了楼道。她满怀心事，并没有注意到那几个拥在走廊上吞吐烟圈的“社会上的朋友”。男女孩子们嬉笑着靠过来，问她这几天怎么都不见。她推开他们：“我要上学。”
“上学？骗谁呢。”一个男孩把一包烟丢过来，“走，今天去夜店嗨个够。”
他们都来拉扯她。看她一身洁净齐整，手上还抱着厚厚的笔记本，气咻咻地嘲笑她：“哟，真是个好学生的模样呢。爸爸妈妈不吵架啦？怎么，过得好啊就不理我们了啊！”
男孩子踩灭烟头，伸手去扯她的书包带。
“你们在做什么？”
谁也没注意到那个男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楼梯口的。套着可笑的粉红色围裙，脸却森冷得很。男人的眼光逡巡而过，混混们被一阵无形的压力压得心发慌，赶紧一窝蜂地散了。夏谷仰起脸想跟他解释，男人却已经先一步转过身。
她跟在他后面进了屋。爸爸妈妈已经很久没回来过，三楼的房子早已经断水断电，亲戚们也不愿再收留她。她除了男人的家已经无处可去。这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很不好，而且她隐隐觉察到男人生气了，所以她坐在玄关口换鞋，折腾了很久。
头顶的光突然暗下来。男人蹲下身子，伸手替她解开打了死结的鞋带。他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漂亮。动作利落又轻柔。夏谷怔怔看着他浓色的眉眼，干巴巴地解释：“我不知道他们会来找我……如果你……”
如果你生气的话，我可以现在就走。
她其实不敢真的说出口。她已经无家可归。他每次向她伸出手，都让她想抓得更紧一点。
夏谷用手背擦着眼睛。
“为什么哭？”紫宸听到来自上方的抽泣声，疑惑地抬起头。女孩子的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一只手拧着衣角，太过用力的缘故，指尖有些泛白。
他虽做了数十万年的神仙，却至今对凡世众生的情感感知甚少。他至今不明了自己对谢天意到底是抱了怎样的感情。
他也弄不懂这个女孩子。上一刻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间就哭了。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明明我是这么讨人嫌的……爸爸妈妈叔叔阿姨老师同学都讨厌我。你会不会也……”她犹豫着，最终仍是把心底的恐惧倾吐出来，“有一天会厌倦我抛弃我？”
“直到你变得幸福之前，我会一直陪着你。”男人思考了一下，尽量用最直白浅显的语言表达出他现在的立场和责任。他站起身去洗手：“快把书包放下来。吃饭了。”
夏谷的吃相仍然难看。紫宸打算过一段时间再好好替她纠正。眼下得先让她吃饱吃好。
她实在是太瘦了。
吃过晚饭，紫宸收拾妥当，过来给夏谷讲题。她的基础很不好，但是胜在领悟力和记忆力都不错，属于那种一点就通的类型。紫宸颇感满意，计划着过两天找些其他的教材给她好好补习一下。
毕竟颜晤的成绩挺好。要让两个少年今后有长久的发展，目前最要紧的，就是尽快缩短两人间的差距。
肥猪膘自从那一天之后就再没出现过。据说他的家人还来学校里找过一次。夏谷觉得不安，又不好去问紫宸。学校的保卫处很快来了个新的守门人。是个头发霜白的小老头。见着人就笑眯眯的，挺亲切的模样。她每次经过的时候，小老头还会特意从窗玻璃里探出半个头跟她招手示意。
不消说，这个小老头自然就是月老。从清洁工人到守门大爷，月老表示，现在风吹雨打都不怕，他心满意足。
夏谷的爸爸妈妈似乎也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么个未成年的女儿。关于他们的消息断续传到夏谷耳朵里。无非是各自都找到了新的归属，正在忙着组建家庭。他们或许都以为对方会接手夏谷，但是最后谁都没有来。夏谷偶尔把脑袋从厚厚的资料和教材里面抬起来，想到这些难免会觉得难过。在旁边盯着她解题的颜晤抬手敲敲她的小脑袋：“别分神。”
相处时间长了之后，颜晤有时候会恢复幼年时的习惯，做一些略显得亲密的小动作。夏谷不好意思地笑笑，继续埋头做习题。她几乎没有什么基础，学起来很吃力。全凭着一股子韧劲，还有紫宸在旁边时不时的敲打鞭策，慢慢的，倒是真的有了些起色。
颜晤的妈妈在得知老师把颜晤和夏谷调成了同桌后，很是去学校旁敲侧击了几回。颜晤知道了，在家摔了一回门。颜妈妈被吓了一跳，才知道看起来温吞无害的儿子其实也是有脾气的。于是这事就此作罢。
天渐渐地凉起来。似乎转眼间就到了滴水成冰的天气。大概是这段时间吃得好睡得好，夏谷的身量抽高了一截，脸蛋也有了血色。连着迟迟不来报到的大姨妈也终于来串亲戚了。
小腹隐隐的痛，同时腿间一片粘连的温热。她低头看过去。淡色的床单上晕染出大朵的深红。
早就过了起床的时间，女孩卧室的门却迟迟没有打开。紫宸抬手敲了两下，没有应答。于是反手扭开门，就看见夏谷裹着面子坐在角落里，表情很惶惑无助。
见他进来了，女孩又缩着肩膀往角落里挨了挨。
揉乱的床单上泻出斑驳几点深色。男人皱眉，若有所思。他转身带上门。
半个小时后，房门再次被打开。男人套着黑色大衣，肩头一层浅白未消融的雪花。夏谷目怔口呆地看着他手里提的购物袋。
姨妈巾。姨妈巾。还是姨妈巾。
“咨询了一下营业员，她说有小翅膀的更容易固定。”男人说得一本正经。
光是想象他在女性聚集的卫生用品区，用这种极度高冷认真的姿态挑选姨妈巾的场景，夏谷一张脸已经红得要滴血。
“已经帮你请了病假。今天你好好休息。”男人折身要走，却又顿住步子，转脸问她，“知道使用方法么？需要我指导么？”
他的表情，像是要帮她解题一样严肃正经。
夏谷赶紧摇头，表示自己能搞定。
去卫生间清理了一下，再回到卧室，床上已经换了干净绵软的崭新床褥。她把自己严严实实裹在里面，觉得很安心。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