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家书(1 / 1)

第十七章

顾夫人终于感到在三个至亲的人之间这样沉默的尴尬难以忍受。

她道:“这次回来在家里多呆些日子吧,小北,这几年,母亲都没有好好和你说过话呢。”

顾宸北抬起眼来,青年弯了下嘴唇,眼中闪过几分真实的暖意。

但他道:“不了,娘。部队换防,我也只有两天的假期,这次回来可能不能久呆了。”

顾宸北慢吞吞地放下了手里的茶杯,看上去平静而不可劝服。

顾夫人最后只是幽幽叹了口气。辛酸在她心中翻腾,但她并不能表现出来。

“那这样,今天晚上留在家里吃饭,正好靖南也在,”这位从来落落大方仪态端庄的顾家主母的声音哽了一下,然后道:“我们一家也很久没团圆了。”

顾宸北沉默地点了点头。

顾家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自从顾耀章死了之后,顾家虽然依旧可算得上国内名声显赫的家族,可终究与有一个军权在握的男主人时不可同日而语。顾靖南和顾宸北又都已经从军,难得回来一趟,顾夫人一个人只每日守着几个忠心耿耿的仆人和一个小花园,难免寂寞。

菜流水一样端上桌,顾夫人脸上的神采也如同那悬在上方流光溢彩的水晶吊灯一样焕发起来。她清楚顾宸北的性格,这孩子既然已经说了,就一定没有留下来的余地,无论是用什么手段,打什么感情牌,都没得商量。还不如就这一个晚上,一家人好好吃顿团圆饭。

顾宸北心情也不错,毕竟常年行军打仗回家的机会不多,吃到这样精美又贴合自己胃口的菜肴的机会也不多。

顾夫人用一种几乎令人毛骨悚然的怜爱神情看着顾宸北,而她已经是个成年男人的儿子在这种灼灼的目光里面不改色地大口大口吃着饭菜。

这种称得上温馨的气氛持续到顾宸北开口。

“母亲,阿年今年该从军医学院毕业了。”他抬头瞧着坐在对面顾夫人:“有她的消息么?”

一瞬间似乎连空气都僵硬了一下,顾靖南觉得他亲爱的弟弟根本是对自己给他使的眼色视若无睹。

顾宸北还是刚刚说出这句话时的若无其事漫不经心,他语气平淡:“她是顾家的儿媳妇,总该多回来看看的。”

顾夫人淡淡笑了一下,她脸上刚刚那种慈爱的表情此刻已经荡然无存。那副大家族主母的假面重新来了。

“陆姑娘倒是来过一两封信,都是给你的。”她这样说道:“人倒是从来没回来过呢。”

顾夫人翻弄着自己近前的一盘子菜,却只吃了一口就搁下筷子。

“你要是急着看,我吃完饭就给你去拿。”

顾宸北好像对母亲忽然冷淡的态度浑然不觉一样,他抬起头来微笑了一下,“好。”

顾靖南觉得自己大概忘记了控制叹气的音量。

晚宴之后。

顾夫人又和两个儿子说了几句加床,便起身离开了。顾靖南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顾宸北。

“你明知道母亲对阿年的看法,小北——”

顾宸北瞧着下人们撤去桌子上的残羹和杯盘,他依旧是那副挺拔的军人姿态,脸上却那么点儿没有掩藏的倦怠。

他摊了摊手:“我得知道她在哪儿,哥。”

顾宸北从小不怎么叫他“哥”,通常这个稀有的词汇从顾宸北嘴里吐出来的时候,代表着某种程度上的妥协和恳求。顾靖南知道,现在那也意味着——“别再往后问了”

他没想到顾宸北会在几年的戎马之后还能记起那个瘦小无奇,寄住在顾公馆仅仅两个月的小姑娘,就像他从没想到他弟弟会搞出“婚约”那一套来。

顾靖南沉浸在思绪里,顾宸北很愉快地继续地保持了沉默。

他几乎很难记清那个女孩的脸孔,所有记忆里的片段似乎只有她在说话时的那双眼睛,黑沉沉的,有一瞬间会划过近乎锋利的光亮。

但顾宸北从来不会轻易放下疑虑和怀疑。那个婚约把他和陆霜年拴在了一块儿,同样,也将她和顾家拴在了一起——某种程度上。

四年前就可以和他谈论《二十四战例》和《情报学》的孩子,说出“为国捐躯,死而无憾”的人,眼睛里偶尔闪过的狡黠和沉冷,以及从来不加掩饰的可疑,这些都让现在的顾宸北感到更加不可思议。

他们总有一天会碰上,顾宸北有这种直觉。在这之前,他得搞清楚他的未婚妻到底有个什么样的立场。

顾夫人对于客厅里的气氛并不感到惊讶。她只是走到顾宸北面前,把手中两个泛黄的信封轻轻放在桌上。

她嘴唇轻轻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沉默。顾夫人离开了,行走间衣物发出悉悉索索的摩擦声。顾靖南似乎也终于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向顾宸北笑了笑,转身离开。

没人多说一句话。

顾宸北对此也已经感到习惯了。当他想要达到什么目的的时候,对身边的人总是缺少些体谅。这大概算种严重的性格缺陷?不过顾少校对不妨碍他打仗的“缺陷”选择了放任自流。

一共两封信,顾宸北信手打开一封,瞧见抬头是“顾二少爷”的时候顾宸北觉得自己唇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信里头除了官面上的问候,说的都是些近况,平淡无奇得令人无聊。陆霜年的字算不上漂亮,一笔一划带着力道,竟也有些铁画银钩的意味。像个军人的字。

在结尾的地方那个记忆中笑容总是带着点儿嘲讽的丫头写道:

“……英勇战绩,屡见报端,霜年心生敬佩……万望注意安全,保重自身。有君如此,汶鼎寸土不当失。”

这封寄自两年前,那会儿他还是个上尉,在祁峰战役里被榴弹炸得灰头土脸,陆霜年……大概是在医学院读二年级吧?顾宸北眯了眯眼睛,他几乎可以想到那丫头在窗明几净里优哉游哉地“欣赏”着自己从祁峰前线下来的时候被报社记者强拉着拍下的那张愚蠢的照片。

穿着笔挺军服的青年盯着最后那一行字看了几秒,然后一哂,将信塞了回去。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笑。

后一封信是前几天寄到的,想来正是她毕业的时候,寥寥数语,看上去颇有些匆忙。但字迹倒很是工整。

顾宸北瞧了一会儿,把两封信都折了两折塞进军服的口袋。他站起身走进外头的夜色里。

明明这么多年没见了啊,竟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那第二封信写在毕业之际,陆霜年大概也已经被分配到军队医院了吧。顾宸北想。

他不知道写这封信的陆霜年已经在军情处初露头角,也不知道她手上已经沾过人血夺过性命,不知道这个名义上从军医学院顺利毕业的优秀学生也刚好以成功渗透并暗杀了一整个夏泽间谍小组而顺利获得留在军情处成为正式特工的资格。

他知道的只有刚刚那信上的一句话,严肃得像某种承诺,但顾宸北能想象得到陆霜年写下来的时候脸上那种似笑非笑,嘲弄而又沉冷的模样。

“近日将顺利毕业,分配至战区,心绪激荡……”

——“……平生所愿,唯与君共赴国难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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